作者:王福州 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歷史上的李邕不算大人物,在受正統史觀影響的書法史敘述中,也難見他的蹤影。事實上,在孫過庭吹響書法改革號角後,李邕即已作為實踐者和響應者,於「摹古派」和「任情派」之外,積極踐行張懷瓘倡導的「自然派」主張。他以行書為起點,擺脫姿媚時病,由碑頌探玄妙之意,自碑刻尋幽深之理,用行楷撰寫碑文計八百方之眾,杜甫贊其書法「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制」,足見推重。李邕的書法,能夠自開風格戶牖,藝術成就和人格魅力皆令時人和後輩傾心推戴、心悅誠服,他不僅催生了盛唐書法浪漫主義高潮的到來,亦在中國藝術史、文化史和精神史上豎起一座豐碑。
《出師表》(局部) 李邕/書
初唐書風傾尚細瘦妍美之態,歐、虞、褚、薛楷書四家風行,「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楷法已嚴重影響人們的創造精神並束縛人們的創新思維。從唐太宗直斥蕭子云書法「無丈夫氣」,到張懷瓘再批王羲之草書「無丈夫氣」,再到李邕怒斥「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盛唐適宜的文化環境和土壤,接力演繹、闡釋並創造著書法標準化和個性化間的張力,這樣的歷史的區間裡,李邕的貢獻便在於把書法抒情達性功能和表情藝術特性具象化,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已有的王羲之風格之外,建起一種更為煌赫博大的新範式。
書史是由歷史和後人書寫的,唐代書風變遷是否肇始於李邕,其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如何確證,都難下定言,至少唐代書家史家諱莫如深,張懷瓘在其《書斷》中隻字未提,竇蒙也將李邕屏於品外,有意迴避,他們都低估了李邕改革探索的引領意義,疏忽了對其書法實踐和價值的認識,這樣的偏見甚至影響到後世。但時間終還歷史以公正,宋代大學者歐陽修在《試筆·李邕書》中言其「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後來蘇軾、米芾等名家也開始關注並習研其筆法,李邕行書的藝術價值逐漸獲得認同,成書於北宋晚期的《宣和書譜》贊曰:「擺脫舊習,筆力一新」,李陽冰更謂之「書中仙手」。元代趙孟頫為李邕筆力傾倒,「每作大書,一意擬之矣」。清代以至晚近,李邕聲譽漸高,臨習取法者日眾,王文治以詩稱讚:「唐代何人紹晉風,括州象比右軍龍。雲麾墓道殘碑在,萬本臨摹意未慵」,高度肯定了李邕在書法史上的傑出貢獻。
豁達雍容的時代映像
書法風貌與其時的人文思想和社會環境緊密相連。李邕生活在開元天寶年間,此時的盛唐,以其大氣磅礴的胸襟兼容異質風採,南亞的佛學、醫學、音樂、美術,西亞的教派、建築藝術,西域的藝人和東鄰的僧侶,鹹聚長安,大唐的首善之區遂成為遐邇聞名的世界級大都會,而整個社會無論外在形式還是內在精神,也都在追求與時代同步的氣勢。書法有初唐和中唐四家,詩壇有四傑,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和裴旻的劍代表帝國文學、藝術和劍術所能達到的高峰,象徵著盛唐的青春與自信。書法藝術在走向峰巔之際,誕生了標準楷式——楷書,一大批楷書名家登上舞臺,姓名熠熠生輝,奮發向上、勵精圖治的時代精神催生書法變革,從楷書到草書,唐人的尚法情致和浪漫情懷,最終在狂草中淋漓盡現,支撐書法抒情功能的草書,也發展出了最純粹的形式——狂草,它美妙的線條近乎樂舞之美,將抒情推向極致。
公元655年九月,長安宮廷發生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件,後代史家皆以不同腔調反覆講述:唐高宗李治的顧命大臣褚遂良堅決反對武昭儀出任皇后,以捨生取義的勇氣和擔當,寫就自己的誠實正直。所謂「字如其人」,楷書自誕生之日即注重法度,杜絕苟且,唐楷書家大都具有端方正直的品格,作為君主操行記錄者,同時也是最高統治者的監督者,褚遂良耿介真誠的聲名,早就人所共知,作為書法家,他倡導書家要有自家風骨與性情,在「二王」籠罩的局面下,褚遂良敢於開宗立派,其品德高潔的內在性格和氣質表露於書法,自然格局剛正,一派風神硬朗和清勁絕俗,其節操一如他的楷書雍容大度、端嚴雄渾。楷書為法帖,人品為楷模,褚遂良書品與人品互補互彰,成為尚法精神的旗幟和唐代書法文化的標誌。
褚遂良去世十八年後,李邕來到這個世界上,耳濡目染著優良的文化生態。初唐虞體和歐體風靡,到初唐末期,書法理論大家孫過庭提出,書法和文學一樣,是「化育天下」的「不朽盛事」,李邕以一流書家的敏銳性和責任感率先響應,從大千世界汲取生命和運動形式之美,化作碑帖筆墨語言。今天我們可以斷言,正是張旭的草書和李邕的行書共同支撐起盛唐書法的殿堂。觀李邕行書,喜勁健者可從中看到金石趣味,好婉約者可從中品味到柔美風致,尚玄思者還可從中感會玄學精髓。以有法之字抒無羈之心,悠然的線條寄託性靈和生命,李邕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著「字如其人」和「風格即人」的藝術風格,如張醜《管見》所言:「北海始變右軍行法,其頓挫起伏奕奕動人」。
李邕書法暗合盛唐奮發向上的浪漫主義情調,自覺踐行書法要「抒情達性」的藝術主張,他在行書中找到了表現自己精神哲學、性靈內涵和理想旨歸的恰當形態,情懷雅韻寄託於筆墨,剛正脾性融匯於線條,風神俊郎展現于格局。經李邕改進發展的行書,行草中融入篆籀筆意,將折釵股和屋漏痕等自然之勢運用於書體,突破了王羲之手札書法的規範,並將鐘王攲側取勢的形貌向前推進一步,呆板的垂直線和平行線有意變為斜勢,似攲反正,峭拔奇崛而又保持平衡的美感,展現無遺。
剛健雄強的人格氣象
盛唐繁榮首先體現在文化,張懷瓘在《書斷》提出「情境感化理論」,儘管並不系統,仍常被歷代書家截取引用,和孫過庭的書德論融合,形成較為完整的「書教理論」,成為中國人品讀書法的內在心理響應,最終融入中華文脈,影響民族的思維和性格。縱觀中國書法史,如果沒有官方背景,或特殊身份,書法技藝超群而無獨立人格和思想品格,忽略與上層溝通,就難以進入主流視野,也很難得到主流評價體系的關注和認同,作品更難流傳後世。
毋庸置疑,李邕在藝術上的「反叛因子」根植於內心,其人格氣象表現于格局,就是痛快地宣稱「似我者俗,學我者死」。初唐以後,王書為正統正宗,許多書家一承舊習,須臾不離,李邕對此深惡痛絕。藝術創作區別於一般的物質生產,萬不可模式化、標準化和集約化,作品應當追求才情、個性和獨創。「時運交移,質文代變」,二王風靡之際,李邕潛沉潮底,浪潮到來時,敢於逆流而上,遂以嶄新風貌獨步唐代書壇。李邕的嘗試和努力,首先是改進行法,一改王羲之傳統行書的結構模式和溫潤閒雅的情調,代之以荒率雄渾、遊弋奔走和攲側端凝,為改進盛唐書風吹響號角;其次是改進楷法,自唐太宗李世民作《晉祠銘》《溫泉銘》至懷仁《集王聖教序》,倡導以行書入碑,李邕率先在行書領域進行探索,倡導碑帖互融,帶頭以行楷入碑,生發楷書上的創造,突破初唐歐虞褚筆法、神韻和墨彩畦徑,從生活和自然之中尋找靈感,構建自己的藝術語言和樣式,最終引發草書變革,直至狂草異軍突起,終於成為盛唐書法藝術的撥轉者。
李邕有著嫉惡如仇的性情,因此不容於眾,結果屢遭貶斥,同時代的盧藏用稱他「邕如幹將莫邪,難與爭鋒」,關鍵時刻敢於挺身而出,甚至敢與皇帝論短長,可惜被奸相李林甫羅織罪名,飲杖而死。對歷史文獻細加梳理發現,李邕算得上歷史上第一個賣文鬻字收入最多的作家,他早年家無厚積,《舊唐書·李邕傳》載:「邕早擅才名,尤長碑頌,雖貶職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後所制,凡數百首,受納饋遺,亦至巨萬,時議以為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者」。李邕的才氣和率真讓當朝名流大家為之仰慕,更深得著名學者內史李嶠和監察御史張廷珪的賞識,同向朝廷推薦,遂被詔為左拾遺(諫官)。李邕不但能文養士且重義愛士,在括州刺史及淄、滑二州刺史任上,一力興利除害,留下很多佳話,贏得包括李白、杜甫兩位唐詩雙子星的首肯和讚譽。儘管對年輕後生態度過於矜重,史上還有李白《上李邕》的回敬詩流傳,但無損李邕慧眼獨具、辨才識能和胸襟寬闊,他善於聚攏後輩才學,贏得晚輩與之交心,因此才有了天寶四年曆下亭設宴雅集,與高適、杜甫、李之芳等縱飲暢談,說古論今,讓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佳句流傳不朽。
李邕的眼界也闊大非凡。初唐四家法度森嚴的藝術格調,必然要適應盛唐書風變革的大潮,「通變」才是書法藝術的本質規律和唯一出路。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李邕遍學北朝書家用筆之長,吸納北方書體筋骨取勝的審美理念,為將來的變革做著各種準備,據粗略統計,從開元元年(713)到二十七年(739)的二十五間,李邕共完成碑刻20通、銘贊2品、書帖2部,書法風格個性突出,傳承脈絡清晰。李邕以碑頌、碑刻知名天下,並且是史上撰文碑頌數量最多的書家,深厚的碑學基礎和帖學功底使其運指不落窠臼,顯露縱勢、奔突、荒率之生氣,昭示初唐以來少有的藝術魅力。明代董其昌盛讚其書法「北海如象」,清代馮班則稱「李北海如俊鷹」,李邕的人品、情操和他扶搖摶風的行書藝術,喻之為象和俊鷹確然並不為過。
《光明日報》( 2019年04月05日 08版)
[ 責編:曾震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