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聰穎但不自矜,高貴但不傲慢,心善但不軟弱,世人眼中的程澈從來都是如此——她是賢明守禮的皇后。
可其實她最有資格驕橫,身為晉陽程氏的嫡女,她自幼受著僅次公主的教養,未足歲時便被成祖皇帝許下未來皇后之位。
各大世家式微,永嘉溫氏一支獨秀,有皇后傍身的程氏才能更好與之抗衡。成祖皇帝是位有能力的君主,最曉得制衡權宜之道,所以他也預料到了未來程氏的野心,不動聲色間落下兩顆暗棋,張宣便是其中之一。
他那時十二歲,和如今的小夏子一般大小,被人領進程府大門。時值初春,曲折遊廊兩側梨花似白雪皚皚,而疾風忽攜暗香而來,周遭陷入黑暗,鼻梁處的痛意傳入神經,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是被一本書直劈門面。
始作俑者是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姑娘,手持羊毫坐於案牘前,一點濃墨落在宣紙上,她歪著頭打量張宣,眸中有惡作劇得逞的喜悅光芒:「你就是陛下派來約束我之人?」
這便是最初的程澈,還並未將一言一行磨成標準,也沒有很好的學會掩飾那些被世俗批評的情緒,善與惡都天真純粹到了極點。
在回答她的問題之前卻被一陣腳步搶先。匆匆趕來的程國公來不及向張宣道歉便先訓斥女兒的逾距。程澈雙手交疊置於腰側向父親請罪,片刻後又轉向張宣請求原諒,而目光交匯的一瞬,張宣分明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服輸的倔強。
程國公當夜留程澈在書房一晚,張宣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卻又十分清楚他們該談些什麼。所以程澈的成長几乎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初次見面她流露出的狡黠與頑劣在此後歲月中煙消雲散,再未出現。
而唯一的紕漏發生在程澈十歲那年的夏天,她史無前例的貪嘴,趁著侍女嬤嬤午睡,居然爬上了院中梨樹摘下一顆雪梨,其實也不過咬了一口,當夜便起了滿身紅疹。
程澈對梨肉過敏,國公府上上下下都知曉這個事實。負責她飲食的下人從來都再小心不過,但最後犯忌的是她自己。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德言工容,女子容貌何其重要,更何況她是成祖欽點的兒媳。紅疹兩日後才褪去,她被程國公罰跪祠堂,無人敢去求情,只有張宣,帶著她最愛吃的蟹黃酥趁著夜幕偷偷去看她。
張宣連忙扶住,下意識地問:「三小姐這是何苦呢?」
程澈先是愣了一下,揉了揉小腿:「那個味道聞起來很好,我就是想嘗嘗。其實在下口之前我就想到了之後種種,但雪梨真的很好吃啊。你會責怪我嗎?」
燭火搖曳下有大片陰影印在她側臉,她的雙目由此有了不可測的深度,認真看人之時仿佛能把對方吸進去,張宣也不例外。所以他只是柔聲安撫:「掌控自己的心本就是件很難的事,更何況三小姐還是個孩子。」
程澈聽後不知何故陷入沉思,又驀然發笑,眉目柔和的弧度讓人錯以三春花開,「但是我必須要做到。」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的可信程度,她將蟹黃酥物歸原處,「今後,我不喜歡吃它了。」
這些種種,有關她最真最純的一面,張宣不知道程澈是否還記得。但他始終放在心上,卑微地,虔誠地,此後八千裡路雲和月,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把這些弄丟。
2
成祖皇帝從未真正信任過程家,這一點張宣在初入程府時便已窺見端倪,並由程澈十三歲生辰當天一道入宮聖旨加以驗證。程國公有位庶出的族妹在宮為妃,聖旨上只說程妃思鄉成疾,請程澈前去陪伴。滿朝文武都是人精,心照不宣地明白這是警示加控制程氏的一石二鳥,成祖皇帝一向擅長。
但他們還是給足了面子,程澈入京那日的盛狀堪比天子行輦,接風宴上更是幾乎所有的皇子都眾星拱月般坐於她兩側,個個舌燦蓮花,稱讚她的品貌與才華,儘管她還是個身量未足的小姑娘。甚至最年幼的九皇子都被其母逼迫著圍到程澈身旁,怯生生地叫姐姐。
徐嬤嬤低聲向程澈介紹各位皇子——她是成祖的另一顆暗棋。程澈心不在焉地點頭,目光所在卻是「幾乎」中唯一的例外。那是坐在最外側的五皇子顧澤生,發縛藍綢絛,腰系白玉佩,從容地交杯換盞時廣袖似煙出岫。大概生母低微的身份斷絕了他奪嫡之野心,他的眼風纏綿處居然是另外一位姑娘。
永嘉溫氏嫡長女溫如玉,一位真正傾國傾城的美人,漫不經心地環視時似睞非睞的眼波漾出攝人榮光,一笑便有萬古春。
程澈當晚被按照聖旨安排到了程妃的宮室,這對素未謀面的姑侄維持著禮數上的親熱。張宣則時刻注意著成祖送來的宮人,他囑託他們程澈衣食住行上的偏好與禁忌,他對這些記得一向清楚,樁樁件件都三令五申。
等各種雜事落幕已是夤夜,程澈按照慣例已梳洗入睡,宮苑角落萋萋芳草地生出了流螢,掠過薄紗雲鬢照亮程妃如畫眉眼。張宣彎腰向她行了個禮,她點頭示意後轉身如正殿,本就低的聲音經夜風后更是縹緲:「……又是一代啊。」
程澈就此在宮中安頓下來,成祖派人教她讀詩書、學禮儀,皇子們為討她歡心送來各種奇珍異寶,她一概交給徐嬤嬤,讓其一一送回。直到十五歲生辰前期,程澈才無差別地收下所有皇子的及笄禮物。
按照習俗,她生辰前一天要去郊外山上祈福,正值雨後山路泥濘,下山時馬車後軲轆陷進泥地,四周劍光聚成一張大網,他們遇到了刺客。
身邊侍衛有限,張宣當機立斷請求程澈先行離開,她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鎮定自若對他道:「今日你若不幸,我會處理好一切,只是……」她還不曾說完就被心急的侍衛拉走,她在迷濛霧氣中回頭,用無聲的口型告訴他:「活下去。」
最後有士兵前來相救,張宣被人攙扶著越過血水和泥水站到程澈面前,她一反端慧柔善的常態,居然連聲問候都沒有,注意力似乎全都給予了身側另一人。
仗義出手、英雄救美,更何況顧澤生有著顛倒容華的好相貌。而程澈將近十五歲,正是倚門回首嗅青梅的年紀,她有足夠的理由心動。
角樓裡傳來雞人報曉籌,張宣暗自垂眉掩下驚濤駭浪,若無其事道:「三小姐,該休息了。」她揮手讓他下去,卻有忽然叫住,黑亮的眸子深不見底,藏住旁人猜不透的玲瓏心思:「張宣,你知道到底喜歡是什麼感覺嗎?」
他恭敬地回頭看她,目光最初是燙的,一點點冷下來,又一點點加深力度。最後他規規矩矩地行禮,「三小姐,臣是殘缺之人。」一字一句,慎重無比,對天地、對風月、對程澈、對——自己。
3
程氏扶持顧澤生的最大阻力並非來自於朝臣和天子,顧澤生本身才是結症之所在,因他對溫如玉懷有深切的愛慕。
他在所居宮室中住滿了溫如玉最愛的海棠,等花瓣鋪滿小徑,他便邀美人賞光,看她折下花枝輕輕一嗅又痛快扔下。夕陽為滿園花色鍍上高潔的淺金,當真是如畫美景,被路過此地的程澈盡數收入眼中。
她手中握著程國公送來的密信。一月前大皇子毫無徵兆地謀反篡位,三皇子領御林軍救駕並斬其於馬下,成祖心力交瘁一病不起,三皇子的聲望由此達到極點,是眾望所歸的嗣君人選。畢其功於一役,未來程氏的榮耀或者落魄全繫於程澈一人身上,她罕見地一夜未眠,曦光穿過窗欞停於鼻尖,她終於開口,只說了兩句話。
但張宣相信程澈是出於嫉妒,對心上人思慕之人的嫉妒,這種情緒總與喜歡如影相隨,他感同身受。
張宣並不知曉程澈在此事中到底起了多少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她並無絲毫待嫁的喜悅,顧澤生亦是如此,甚至新婚當夜留她獨守空房。程澈並不怎麼失落。
她伸出手對著燭火,忽遠又忽近,看著影子變大變小,竟找出了樂子,吃吃笑著:「張宣,你看這光芒萬丈背後,竟是這樣漆黑。」
出房間時張宣撞見了徐嬤嬤,兩天後成祖召程澈入宣政殿。張宣太明白這兩件事關聯在一起後的滔天危機,他堅持陪同,而程澈似乎並未察覺。
成祖早已病入膏肓,接見也是躺在床榻之上,他命程澈坐下後輕輕笑了一聲:「眾秀啊,朕到底是年老糊塗,竟給你取了這個字,現在看真是不合適。」
她從容跪下:「兒臣不懂。」
「若你是個男子,怕這天下要改姓了。」
成祖大概是被她一問三不知的態度氣到了,猛烈地咳嗽起來,四周宮女太監連忙過去為他順氣。程澈像是害怕,側頭看了張宣一眼,他立刻站起去幫忙。
人多手雜,當時的場面太過混亂,就算有人故意不清除並加以掩飾成祖喉嚨中的濃痰,也不會惹人注意。而後皇帝駕崩,宮中更是亂作一團,徐嬤嬤的溺死自然也無人關注。
張宣回程澈所居宮室時手還是溼的,徐嬤嬤在斷氣之前一直質問他是否對得起陛下,他淡漠回答,那陛下可對得起我。幼年家族獲罪滅門,家人拼盡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卻也不得不拋棄姓氏淪落到入宮當內侍的地步。
他在黑夜中走過前十二年,那年春日梨花堆雪,終於遇到光亮可比太陽,此後他除了小心呵護別無他法。
至於其他的,誰心悅於誰,誰又思慕於誰,都沒有關係了,通通沒有關係了。
4
顧澤生和程澈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歲月,程澈從出生起便被教導何為人妻、何為皇后。她性淑均,知進退,識大體,對內治理六宮,對外約束族人,總穩穩守住前朝後宮的平衡。面對這樣一位妻子,顧澤生不可能一直無動於衷。
於是程澈膝下有了嫡長子,那年她十八歲,之後又五年,她的兒子有了儲君之位。花開花謝中年歲更迭,日子漸漸模糊至悲喜不辨,直到顧澤生潛邸花園中早已枯死的海棠忽然開花。
程澈聞之親自前去查看,綠葉疊翠堆出朵朵胭脂,她在其中回首對張宣一笑:「真是個意外,但本宮最不喜歡意外。」她一語雙關,指的是溫如玉正值妙齡的小妹妹。顧澤生登基後赦免溫氏家眷,其中就包括溫家的這位小女兒。
她不僅承襲了其長姐令人風華絕代的相貌,更有家破人亡磨礪出來的堅韌聰慧。她始終相信溫氏早年大廈之塌背後定有黑手,甚至由蛛絲馬跡推斷到程澈身上。
但她終究年輕,所以自負,竟親自跑來試探程澈。程澈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下喝茶,還沒等她說完那些彎彎道道的問候便利落打斷,開誠布公地承認:「你們家的事的確由本宮引導,因為本宮嫉妒你的姐姐啊。」
待送走溫家女,她回頭望向張宣,嘴角的笑意如同新雪初霽,森寒到極致便有了溫暖的恍惚:「我之前從未想為難她。」
當夜溫氏小女兒在歸家途中遇刺,她本來應該永遠閉眼,包括那些刺客,都死無對證。但顧澤生出現了,於是溫氏的倒臺和程家的崛起,所謂世事無常變遷,這場刺殺給了他答案。
張宣手裡掌握著成祖留下的情報網,他第一時間便得知此事,匆匆告訴程澈讓她早做準備。她好像沒聽見,給熟睡了兒子哼完首歌后又喝了杯茶,才風平浪靜地開口:「陛下是個講道理的人,這會子定在找當年之事的證據,張宣,你去幫幫他怎麼樣?」
這句話太過石破驚天,將他撞擊得一片空白。他凝固了,只剩兩片唇上下抖著「娘娘……」程澈對他撫慰性地微笑,那笑中應該還有更多含義,他不敢細究,只是看她輕輕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她說,「算我求你。」
她其實從來都又狠又絕,做事從不留餘地,對他人如此,對自己更甚。
而張宣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以先帝內應的身份見的顧澤生,又如何將程澈親自列出的鐵證一一送到他手上。顧澤生提劍衝出時張宣本能地跟上,然後他看到了立於中宮殿前一襲素衣的程澈,宮人皆被她留在殿內,長劍寒光直擊眉心,程澈不過淡淡笑了笑,彎腰行了個禮:「陛下想知道什麼?」
被驚動的妃嬪不明真相,紛紛跪求他息怒,最終顧澤生拂袖而去,程澈安頓好妃嬪後若無其事地轉身入殿安排宮人去處。陣營已分,張宣只能短暫地站在宮外看她,她似乎有所察覺地回頭,溫聲對他說:「無事。」
程氏族人受她約束,行事低調又不乏實力,與朝中各方勢力互成犄角,顧澤生是仁君也是明君,他不會動程家,也動不了程澈的皇后之位。
果然第二天一道聖旨昭告天下,皇后純孝,自請去北苑為先帝祈福。程國公想聯合朝臣向顧澤生施壓,卻被程澈制止,她天生有賭徒的孤勇,包括願賭服輸的好品質。「錯都在我,」她這樣對自己的父親說,庭院中有棵梨樹,她親自派人從家中移來,碩果纍纍無人摘,「有了不合身份的想法,做了不合身份的事情。」
顧澤生怕程澈再有手段使出,竟親自前來告知。程澈向他行跪拜大禮,三次叩首,眸中有兩澄秋水,七分水潤三分情:「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她已遣散了所有宮人,太子早就被顧澤生派來的人帶走。前往北苑時只有張宣送她,卻也只能跟在她身後三丈遠處,裝作不經意地路過。伶仃一襲瘦影被拉到他的腳下,仿佛他也成了她的影。
珠絡微顫,裙擺紋絲不動,她始終保持著高貴和風度,驀然回首的姿態也盡顯一朝國母的端莊。與和顧澤生訣別的情意綿綿截然不同,程澈統共對張宣說了四個字。
「拜託。」
後兩個字她或許根本沒打算說,但張宣一直站在原處,她也立於庭院沒過腰的雜草中,忽然有一瞬她的眼睛雲霧繚繞,終於吐出最後兩字:「保重。」
片刻後她依舊是雙目清明、進退有儀的皇后程澈,轉身之後再沒回頭。
5
小夏子被安排到了太后宮中。程澈馭下寬厚,小夏子又背靠張宣這棵大樹,在宮中也算如魚得水。
可新帝雖然繼承了先帝不俗的形容舉止,卻並沒有繼承先帝的仁慈。
「師傅這麼關心太后,為何不親自去看看?」他年紀小,好奇心重,猶豫了片刻竟直言相問。張宣微笑著,他已年近不惑,可歲月的摧折卻加速了他的衰老,尤其是和程澈相比。他的回答令小夏子摸不著頭腦。
「我不去見娘娘,才是真的關心娘娘。」
前朝你來我往的兩派鬥爭自然會波及到後宮,新帝還未選秀,妃嬪並不多,卻依舊有兩位以不敬太后的罪名被扔到冷宮。某日新帝前來請安,屏退宮人內侍與程澈單獨談話近半個時辰。他走之後程澈喚來小夏子:「去請你的師傅來,哀家想見他。」
其實也沒什麼話可說,程澈專注於修剪海棠盆栽,張宣還是像當年一樣,恭敬地立在一旁,給她沏茶添香。她剪花枝的動作鶴一樣優雅,花瓣簌簌零落聲中她終於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