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首婦孺皆知的唐代詩歌讓人們記住了陰山。在呼和浩特市,人們親切地把城市北邊的這段陰山山脈稱作大青山。大青山像一位肅穆的父親用臂彎摟定呼和浩特,為這座城市遮擋著風沙和寒流,使這座塞外名城變得溫暖而雄渾。
橫亙於內蒙古中部的陰山山脈,從西向東由狼山、烏拉山、色爾騰山、大青山以及大馬群山等山峰組成,東西綿延1200多公裡。陰山是歷代王朝守御的重要屏障,明代魏煥的《九邊圖考》雲「中國得陰山,則乘高一望,寇出沒蹤跡皆見,必逾大磧而居其北。去中國益遠,故陰山為御邊要地,陰山以南即為漠南,彼若得陰山,則易以飽其力而內犯,此秦、漢、唐都關中,必逾河而北守陰山也。」歷史上來自陰山北邊騎馬民族的威脅從未中斷過,匈奴、鮮卑、柔然、敕勒……一個又一個遊牧民族從陰山南北打馬走過。
當北齊與北周之際突厥崛起於漠北,不時越過陰山侵擾中原。為了避免來自突厥的進攻和侵擾,北周和北齊爭相與之和親或以財物厚賂突厥,突厥佗缽可汗驕橫地對其部下說:「但使我在南兩兒(指北齊、北周)常孝,何憂於貧!」直到隋開皇二年(582年)多次擊敗突厥,李充在黃河北面的陰山一帶擊敗突厥。突厥悉發控弦之士四十萬入長城,從多路侵略。第二年隋文帝下令讓衛王楊爽等為行軍元帥,分八道出塞擊突厥。楊爽率領李充等四將從今山西省朔州市進入呼和浩特市一帶,在白道(今大青山內蜈蚣壩)與突厥沙缽略可汗遭遇,打得沙缽略丟棄所穿金甲潛伏草中逃遁。隋軍乘勢佔領漠南之地,將今呼和浩特市及附近地區納入榆林郡管轄。接連被隋軍挫敗的沙缽略可汗,又受到西突厥達頭可汗和契丹的進逼,開始向隋朝告急求和,開皇五年(585年)隋文帝楊堅準許沙缽略可汗舉全部落遷到漠南之地的請求,讓晉王楊廣「以兵援之,給以衣食,賜之車服鼓吹。」
沙缽略的突厥部落所寄居的漠南之地,便是北魏時期的敕勒川,這時有一個新的名稱——白道川。因為隋初的大青山被稱為白道嶺,呼和浩特市北大青山中最險要的隘口稱作「白道」。如今人們稱這個險要隘口為蜈蚣壩,過去是呼和浩特進入武川的必經之路,有人形容其險要雲「雲催古道見天低,鞭打喘牛不能前」。《太平寰宇記》載「白道川,當原陽鎮北,欲至山上,當路有千餘步地土白如石灰色,遙去百裡即見之,即陰山路也」,這應該是高嶺土。1926年春,時任綏遠警務處長的吉鴻昌將軍率軍重修蜈蚣壩,將古白道從山頂改至谷底,親書「化險為夷」四個楷書大字,刻於大青山鄉馬家店村東石崖之上。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參加工作以後,多次穿越蜈蚣壩去大青山後邊的旗縣採訪。如今,人們不用再走險要的蜈蚣壩山梁了,穿山嶺過隧道的呼和浩特市至武川縣高速公路早已使天塹變通途了。
突厥沙缽略可汗去世後,隋朝扶持其子突利可汗染幹。隋開皇十九年(599年)突利可汗為其兄都藍可汗聯合東突厥達頭可汗所敗,突利可汗部落散亡被長孫晟帶到了長安。隋朝名將高熲追擊突厥,從蜈蚣壩翻越大青山追擊七百餘裡而還。名將楊素率軍與達頭可汗遭遇,打得達頭被重創而遁,其部眾號哭而去。隋朝封突利可汗為「意利珍豆啟民可汗」,漢語的意思是「智慧勇健」的可汗,並把啟民可汗及其部眾安置在白道川及河套平原一帶。不久都藍可汗為其部下所殺,達頭可汗又在大青山一帶被隋朝名將史萬歲打得大敗,達頭可汗部眾大部分叛降啟民可汗,啟民可汗於是盡有東突厥之地。隋開皇十八年(598年)改陽壽縣置金河縣,置榆關總管,古城遺址即漢之沙陵縣,即今託克託縣雙河鎮哈拉板申村大黑河東岸古城。開皇二十年又置勝州,治榆林(準格爾旗十二連城古城)。從隋文帝開皇末年到隋煬帝大業初年,隋朝在和林格爾、託克託縣境內修築大利、金河、定襄等城池,供啟民可汗避御都藍可汗的侵擾,任其在白道川或黃河南邊的鄂爾多斯地區駐牧。
白道川在啟民可汗時期,又成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樂土。啟民可汗對隋文帝感恩戴德,上表稱頌隋文帝「憐養百姓,如天無不覆也,如地無不載也」。並表示自己的部落赤心歸服,「或南入長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馬,遍滿山谷。染幹(啟民可汗的名字)譬如枯木重起枝葉,枯骨重生皮肉,千萬世長與大隋典(管理)羊馬也。」到了隋煬帝之時,啟民可汗入朝甚至要求穿戴隋朝衣冠。大業三年(公元607年)隋煬帝北巡於六月十一來到榆林郡,即今內蒙古準格爾旗東北十二連城一帶。逗留期間隋煬帝還登上榆林郡城的北樓,看漁民們在黃河裡打魚,看對岸的託克託縣煙樹歷歷。在榆林郡逗留近一個月後隋煬帝打算繼續北上向啟民可汗炫耀隋朝的富足與兵威,八月初六從十二連城進入託克託縣境內,一路沿金河(今大黑河)向東北行進。
隋煬帝這次進入呼和浩特境內真是太威風了。在隋文帝的治理下到了隋煬帝大業初年「天下承平,百物豐實」,進入託克託縣境內有「甲士五十餘萬,馬十萬匹」相隨,旌旗輜重千裡不絕,這得花多少錢呀!隋煬帝又命宇文愷等製造觀風行殿——下面有輪子可以移動的宮殿,上面可容納數百人。還製作了周長二千步的皇帝住的宮城,這宮城以木板為主體框架,外邊蒙畫有丹青的布。城上用來瞭望的高臺等一應俱全。突厥人驚以為神,每望見御營,十裡之外就不敢乘馬,開始屈膝跪拜。八月初九,隋煬帝巡幸了啟民可汗的牙帳。有考證者說啟民可汗的牙帳在和林格爾的土城子或今烏蘭察布盟察右中旗的灰騰梁地區,我覺得都不對。隋煬帝初六渡黃河出發初九到了啟民的牙帳,浩浩蕩蕩的人馬三天是到達不了灰騰梁的。隋煬帝的行進路線是「歷雲中、溯金河」,從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鄉大隊人馬渡過黃河,沿大黑河的故道託克託縣的河口鎮、哈拉板申、五申、乃只蓋、一間房到古城鎮。這條路線約40多公裡,少年時代我因為上中學的緣故不止一次走過,如果步行的話兩三天也不輕鬆,我認為啟民可汗的牙帳就應該在古城村附近,這裡就是秦漢的雲中故城。
渡過黃河後耀武揚威溯金河而上,隋煬帝來到了啟民可汗的牙帳。啟民可汗跪伏在地非常恭敬地舉著酒杯祝壽。喝著啟民可汗敬的酒,心花怒放的隋煬帝賦詩一首:「鹿塞鴻旗駐,龍庭翠輦回。氈帳望風舉,穹廬向日開。呼韓稽顙至,屠耆接踵來。索辮擎羶肉,韋韛獻酩杯。何如漢天子,空上單于臺。」酒酣胸坦躊躇滿志的隋煬帝感覺:漢武帝也不如自己的豐功偉業,能讓四夷賓服。我每每讀《資治通鑑》至此時遙想當年:隋煬帝在呼和浩特境內原來有這麼盛大的排場,大黑河故道旁的我的家鄉那個偏僻的小村旁,有蔽日旌旗曾從那裡飄揚而過,有喧天鼓樂曾從那裡響徹雲霄。正是因為隋煬帝好大喜功炫耀兵威不恤民力使天下很快分崩離析。但任何事情利弊都是兩分的,就像隋煬帝修通大運河一樣,人人評說修造此河導致隋朝覆亡,但後世南北通行還要依賴此河,所以皮日休說了一句公道話:「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裡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隋煬帝這次北巡也一樣,客觀上促進了民族交往和融合,震懾了北方少數民族,帶來了北方邊境的和平。白道川上畜牧業迅速發展,啟民可汗願為隋之「至尊臣民」。兩年後啟民可汗去世,隋煬帝為其廢朝三日。
把白道川和漠南之地交給突厥,隋朝時就有人有著不同的看法。隋代名將兵部尚書段文振就認為「寵待突厥太厚」,把他們安置在塞內,將來肯定是國家的隱患,應該「令出塞外,然後明設烽候,緣邊鎮防,務令嚴重」,這才是國家長治久安之策。果然啟民可汗去世六年後,他的兒子始畢可汗親率數十萬大軍在雁門郡包圍隋煬帝。隋末亂離之世,中國人歸之者無數,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等北方的起義首領都向其稱臣,受其可汗之號,始畢可汗越來越強盛。李淵起兵曾向始畢可汗求助,始畢可汗自恃對唐有功非常驕橫,當時始畢可汗有控弦百萬,呼和浩特一帶的白道川也被始畢可汗佔領,他「高視陰山,有輕中夏之志」。始畢可汗去世後,其弟頡利可汗承父兄基業,兵馬強盛,不斷侵略唐邊地,殺掠吏民,劫奪財物。武德九年(626年)再度入侵至長安附近,唐太宗李世民親臨渭水隔水斥責頡利負約,訂結渭水便橋之盟,頡利可汗才退走。貞觀三年(629年),唐太宗派遣李世績、柴紹、李道宗、衛孝節、薛萬徹等在李靖總節度下率領十萬人馬分道出擊突厥。
陰山之戰是這次唐與突厥戰爭的關鍵戰役。貞觀四年,李靖率三千精騎從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出發進駐惡陽嶺(在白道川南今和林格爾縣南部),趁夜襲擊定襄(和林格爾北土城子)並破城,俘獲隋齊王楊暕之子楊政道及原煬帝蕭皇后,頡利可汗倉皇逃往磧口(今二連浩特西南)。李世績也從雲中(今山西大同)率軍出發,與突厥軍在白道(今大青山蜈蚣嶺)遭遇,重創突厥軍,頡利向西逃往鐵山(今白雲鄂博一帶)。李靖與李世績在白道會合,決定宜將剩勇追窮寇,李靖率軍進至陰山俘獲突厥偵察兵千餘帳,命與唐軍乘夜繼續前行。李靖命前鋒蘇定方率二百名弓弩騎兵乘霧秘密行進,行進至距牙帳一裡遠,突然霧散望見頡利可汗牙帳,頡利可汗倉皇騎馬逃走,李靖大軍繼至,俘獲甚眾,這就是著名的「李靖夜襲陰山」。頡利可汗想退往大漠,在磧口遇到李世績部隊截殺。不久,頡利可汗被俘送往京師。
陰山一戰使不可一世的頡利汗國徹底覆亡,白道川迎來了半個多世紀的安寧,唐朝把歸附的東突厥部眾仍安置在白道川上。為了管理這些降附之眾,唐朝設立定襄、雲中都督府,任命突厥貴族為都督管理歸降部眾。在雲中故城(今託克託縣古城鎮古城村)設立雲中都護府統轄這些都督府,管理陰山河套一帶。不久雲中都護府又改名單於大都護府,遷址盛樂(今和林格爾土城子)。儘管幾易其名,終唐之世單于大都府一直管轄著漠南地區。唐高宗永淳元年(公元682年),東突厥貴族阿史那·骨咄祿糾合突厥人眾佔領黑沙城(在今呼和浩特市西北,約在武川境內),勢力日益強大,其弟默啜繼為可汗後不斷侵擾漠南之地,一度圍攻單于大都護府。默啜的勢力一度佔領黃河以北地區,唐朔方軍與突厥以河為界。唐中宗景龍元年(公元708年)朔方軍大總管張仁願乘默啜悉眾西擊西突厥的突騎施,悉取漠南地於黃河北築三受降城。東受降城在今內蒙古託克託縣黃河東岸,對岸即勝州(治榆林,今準格爾旗十二連城);中受降城即今包頭市九原區敖陶窯子古城;西受降城在今巴彥淖爾市五原縣西北)。振武軍以唐時黃河支流之一的振武河命名,其流經古雲中城,向西南至今託克託縣附近入河。張仁願還置振武軍於東受降城(今託克託縣),37年後王忠嗣將治所遷入單于大都護府城(和林格爾土城子)。三受降城首尾相應斷絕了突厥南下之路,保護了呼和浩特以南和以西地區。默啜可汗死後,東突厥又與唐朝修好,白道川恢復了安寧。之後東突厥又被新興的回紇取代,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沙陀部朱邪氏進入大青山一帶,定居雲中。
隋唐是一個詩意的年代,陰山以南這片廣闊的土地引發了詩人們建功立業的狂想。我不止一次登上家鄉託克託縣境內的東受降城殘垣,耳邊就迴蕩起唐代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這裡曾縈繞著多少戍邊將士的鄉思;遙望託克託城北一望無邊的土默川平原和天際綿延起伏的陰山,就會想起戴叔倫的《塞上曲》:「漢家旗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建功立業的豪情在一馬平川的白道川上飛揚,朔風凜凜旌纛獵獵的隋唐風雲在古老的邊城上空激蕩。「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以月影圓缺」,在日升日落、月缺月圓的輪迴中,古老的土地和永恆的山川上又匆匆翻開新的歷史。人的活動組成的歷史在天地山川面前是多麼脆弱,「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白道川上那些叱吒風雲的王侯將相和英雄豪傑都成了過往的身影。
隋唐過去了,呼和浩特這一片土地被稱為「豐州」的時代到了。當沙陀部李克用及後繼者李存勖忙著與後梁朱溫逐鹿中原時,沙陀部主力南下,契丹的傑出首領耶律阿保機在西徵党項東返時乘虛打敗李存勖的守軍,幾經爭奪呼和浩特及大青山南的沃野併入遼國的版圖,大青山下又要演繹新的歷史。(部分圖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