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早先流行的掛曆圖案慢慢被淘汰了,比如名車系列現在就基本絕跡了。「過去汽車少,家裡掛著稀罕,現在滿大街跑奧迪,誰還掛,多磕磣啊」。
風靡一時的「大美人」系列也少有人買了。從最初的毛阿敏、劉曉慶,到後來周迅、還珠格格,還有國外的瑪麗蓮·夢露,現在「堅守崗位」的只有一個範冰冰了。
當年風靡一時的《還珠格格》掛曆。圖片來自網絡
文| 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實習生楊林鑫
編輯 | 胡杰 校對 | 陸愛英
本文約4565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鐘
從房山進趟城不容易,69歲的張大爺「這一上午都跟公交車上耗著了」。
早晨8點多出門,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一路打聽著,他終於從六環摸進二環,找到了西黃城根北街上的這家掛曆店。
雖不起眼,可這小店還的確是個稀罕物。現如今,掛曆正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賣掛曆的地方越來越少,專門賣掛曆的店更是屈指可數,西黃城根北街這家掛曆小店被很多網友稱為「北京最後的掛曆店」。
店主金安光今年72歲,守店已經30多年了。歲月粗糲了他的皮膚,紋路看起來就像小店外牆陳舊的灰磚。他個子不高,上了年紀身材一佝僂,愈發顯得不起眼。冬天店裡冷,金安光戴頂皮帽,穿著厚棉襖棉褲,棉褲膝蓋處還要加副綁腿,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金安光坐在掛曆店裡。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他菸癮很大,一天到晚煙不離手,燻得焦黃的門牙不知何時已缺了幾顆。他的腿也站不直了,說是走路,更像挪步。但打理起鋪面來,金安光還是手腳麻利、熟門熟路,他說自己「至少還能再幹十年。」
但不可否認的是,金安光老了,鋪面也老了。當房山來的張先生最終選定了心儀的掛曆——一本印著牡丹花的「花開富貴」,簇新的掛曆遞到他手上時,鮮豔怒放的牡丹和兩位老人的面容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似乎在昭示著,掛曆,已經不屬於年輕人的時代了。
「字兒一定要大」
這是家名副其實的小店,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牆上是各色掛曆,桌上是各種檯曆,地上堆滿了進貨的箱子。以前金安光在小店裡住過幾年,在屋中間打了道隔斷,外面賣貨,裡面住人,現在不住了,隔斷牆卻沒拆,屋裡只留出一條窄窄的過道,本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加侷促。
怕顧客找不到門,金安光在一米左右寬的入口處貼上幾張紙板,上面用紅字寫上「掛曆、側門」。
金安光站在小店門口。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店裡密密匝匝地掛著上百種掛曆,賣得最好的是生肖主題。今年是生肖狗年,各種「福犬迎春」、「旺財迎春」、「狗年瑞福」、「世界名犬攝影集錦」掛曆佔據了小店的半壁江山。
金安光說,狗年借個「旺」字,牛年的「牛氣沖天」、虎年的「虎虎生威」、龍年的「龍飛鳳舞」賣得最好,豬年、蛇年就差點,「顧客們寧願買風景畫」。
風景、書畫、花卉、偉人、福字系列也都是長盛不衰的品類。不過,無論什麼主題,這些掛曆有個共同點——字兒大。金安光說,小店的顧客主要是老人,所以掛曆上「字兒一定要大」,不然老人看不清。有次來了位90歲的顧客,也不挑圖案,買走了全店字兒最大的掛曆。
金安光的掛曆店一角。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提及現在年輕人多用手機看日期時,金安光嗤之以鼻,「你們現在是都看手機,等你們到了50歲,眼睛花了,哎呦我怎麼看不見東西了!怎麼辦?來本掛曆吧!」
掛曆價格從十塊錢到六七十塊錢不等,檯曆便宜,紙質最差的只要三塊錢一本。
守了30多年店,金安光腦子裡攢了一本厚厚的生意經,針對不同客戶群進不同的貨。「有的老人喜歡懷舊,買偉人掛曆」,紅背景、天安門、鮮花、毛主席像等元素不可或缺。知識分子喜歡藝術作品,可以買回去觀賞臨摹,張大千、齊白石的畫作最受歡迎。有人性格沉靜,喜買風景畫,有人性格熱鬧,愛買大紅大綠。有人送禮用,店裡得備著點高檔掛曆。有人圖便宜,專買3塊錢一本的日曆牌。
雖然每天和掛曆打交道,可一旦進到了喜歡的掛曆,金安光自己也愛不釋手,「有一次進了一批牡丹花,特漂亮,乾淨、透徹,讓人一看心情特別好,我跟廠家聯繫想再進兩包,得,人家還沒了。」
「堅守崗位」的只有一個範冰冰了
按時間追溯,金家開店的歷史40年了。
改革開放那年,金安光家裡人開始做生意,當時辦營業執照要手寫申請書,寫自己開店是為了「繁榮市場,搞活經濟,支持國家建設」。
小店安靜地開業了,沒辦儀式,沒有鞭炮、花籃。金安光記得,當時做了個豎掛的招牌,白底黑字,上書「京華書店」四個大字。
後來平安裡拓寬道路,小店遷來西四,從全家兄弟幾個一起開店變成金安光一個人開店,轉眼就過了快40年。
這麼多年,金安光眼看著街道一天賽一天地繁華起來。「改革開放以後,大街上全是做生意的,開飯館的、開旅店的、賣工藝品的、搞裝修的。」「能掙錢的都出來掙錢了,誰願意窮啊?」
這和改革開放之前的光景形成鮮明對比。金安光說,「之前不讓做生意,連養雞都不讓。」可是大家窮,都偷偷摸摸找路子。有人弄個小挑子賣餛飩,一毛錢一碗,「只有晚上敢出來」。
金安光那時在工廠上夜班,白天想偷偷掙點錢,讓媳婦給縫了一個撈魚的小抄子,去官園花鳥魚蟲市場買魚蟲,販到通縣梨園去賣。一小抄子兩毛錢,第一次去就掙了一塊二毛錢,全是鋼鏰,「給我樂的」。
改革開放之前,普通老百姓家難覓掛曆身影。金安光說,那時掛曆只有高級幹部家才有,也沒有現在這麼大。普通老百姓家裡都用日曆牌,一疊又薄又軟的草紙訂在一起,每過一天,咔嚓撕掉一頁,叫「白扯」。
1988年的健美檯曆。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金家的掛曆店剛開業時,掛曆樣式很少,山水、風景、美女,「頂多十種」,後來種類花樣翻新,出現了中間對摺式的、鑲嵌金箔的,絲綢包邊的、剪紙工藝的,圖案也從最初的水墨畫,又多出了版畫、工筆畫、楊柳青畫……還有把圖案專門印在獨立的宣紙上的,掛曆用完了,宣紙可以揭下來收藏。
有些早先流行的圖案慢慢被淘汰了,比如名車系列現在就基本絕跡了。「過去汽車少,家裡掛著稀罕,現在滿大街跑奧迪,誰還掛,多磕磣啊」。
基本「絕跡」的名車系列。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風靡一時的「大美人」系列也少有人買了。從最初的毛阿敏、劉曉慶,到後來周迅、還珠格格,還有國外的瑪麗蓮·夢露,現在「堅守崗位」的只有一個範冰冰了。
金安光記得,以前的年輕人喜歡買泳裝美女掛曆,「男的買得多」,不過也有女人買,「模仿模特穿衣服化妝」。他和媳婦結婚的時候,還送了媳婦一本大美人掛曆。「不像現在,你買個美女掛曆,回去老婆問,你家裡掛個大美人,啥意思啊?」
90年代掛曆上的泳裝女郎。圖片來自網絡
「明年見」
以前賣掛曆是個掙錢買賣。金家剛開店時,普通市民的工資只有三四十塊錢,一本掛曆就能賣到八塊十塊,一本掙兩塊錢,一年輕鬆賣掉幾千本,如果有單位批量訂購,一年能賣上萬本。
金安光懷念舊時光,那時家家戶戶用掛曆,春節送禮也送掛曆,顧客來了一買就是好幾本。他有兩個固定客戶,「都是大單位」,元旦之前,單位給員工發福利,「一拉就是一車」。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後,掛曆的原有功能逐漸消失,掛曆銷售日漸蕭條。到了2013年10月,中紀委發布《關於嚴禁公款印製寄送賀年卡等物品的通知》,嚴禁各級黨政機關、國企事業單位和金融機構,用公款購買、印製、郵寄、贈送賀年卡、明信片、年曆等物品。
金安光保存的「舊貨」:1987年的日曆牌。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這個規定讓金安光的大客戶沒了,掛曆只能賣給散客。「這些年物價漲了那麼多,掛曆價格卻沒怎麼漲,便宜的還是十塊錢一本,一本還是掙兩塊錢。」
金安光最初從北京的印刷廠進貨,以前市場火爆時,很多印刷廠都印掛曆,後來買掛曆的人越來越少,現在北京一家印掛曆的廠家都沒了。金安光只能從南方進貨,選好了樣式,對方再把貨品寄過來。
這幾年,街坊鄰居不少把房子租了出去,一個月光收租金也能有三四千塊錢。老金的兒子也不支持他開店,說他「掙那仨瓜倆棗的受這罪幹啥」。但金安光還堅持著,因為「捨不得那些老客戶」。
開店多年,金安光攢下了許多老顧客。有人從三四十歲開始從他家買掛曆,一直買到不惑,買到古稀。有人歲數大了走路不方便,就叫子女來買。還有的老主顧以前住在附近,後來搬了家,一到年底就專門坐車回來買。
有老主顧出國走親訪友,琢磨半天帶啥禮物,最後找到金安光的店裡,買上幾本掛曆,說送掛曆既有人情味兒,又有中國味兒。
還有人專門來買某一年份的舊掛曆,家裡小孩兒過生日,買一本孩子出生那年的掛曆。有老人辭世,就買一本老人去世那年的掛曆留作紀念。
90年代掛曆上的女郎。圖片來自網絡
隨著掛曆店越來越少,很多人打聽到這兒還有家掛曆店,不惜大老遠跑來買掛曆,昌平、豐臺、門頭溝的都有。「上回有個老太太從昌平坐車過來,眼神不好,在這條街上轉了三圈才找到我家」。
老人不會使手機支付,金安光的桌子上總是扔著一沓紙鈔,方便找零。因為怕顧客大老遠過來找不著人,金安光還在店門口貼了張小紙條,上面留了自己電話。他一旦有事出去時間久了,還會請朋友過來幫忙看店。
很多老顧客已經把金安光當成朋友,每次登門,除了買掛曆,也聊聊自己這一年間的變故。有一對老夫妻,以往每年都買幾十本,因為女方家親戚多,過年串門兒要送好多掛曆。後來有一年,老頭兒一個人來了,只買了幾本掛曆,一問,老伴兒去世了。
因此,每次送別這些見面次數以「年」計的老夥伴時,金安光都會說上一句「明年見」,這不是客套,而是對老朋友最真誠的祝福。
每次這些老主顧買到心儀的掛曆滿意而歸時,金安光就會格外滿足,這些遠道而來的老夥伴讓他感到被需要,「他不需要幹嘛從門頭溝來這裡,大老遠過來就買一本掛曆,我心裡高興,哪怕一天就賣出一本我也高興。」
夢想開一家掛曆博物館
金家最初開店時,城裡有不少掛曆店,競爭激烈,後來店越來越少,「不掙錢還開什麼?」
然而,即使熬成了獨一份,小店的日子也不好過。即便現在是年底的銷售旺季,每天也只有約二十位顧客登門,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小店都門庭冷落。金安光守在屋裡,沒有暖氣,他又捨不得開空調,只好裹上厚厚的皮褲和棉襖,戴上棉帽,泡上杯熱茶,翻翻報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去年,附近的幾個孩子看他寂寞,抓了只流浪狗送給他。他看小狗可憐就收下了,取名「黑妞」,還給做了個紅色棉背心,現在黑妞每天臥在他腳邊,一老一小相對無語。
金安光的老伴偶爾過來做做飯,但最近生病住院了。
老伴住院後,高昂的醫療費、護理費讓老金有點喘不過氣來。「護工最便宜的也要一天200塊,少一分都不行」,為了讓老伴受到更好的照顧,他還給醫生護士都送了掛曆。
家裡的事他不願多提,不過讓他驕傲的是,最近幾年,不少媒體關注到這家「老北京最後的掛曆店」,他和小店的照片屢屢見報。他向每一位報導過他的記者索要報紙,細心收藏,還找人塑封了起來,遇到熟人來店,他就拿出來顯擺。
1988年的健美檯曆內頁。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攝
但是最近兩年開始有搞直播、拍視頻的新媒體上門,這又讓他犯了難,他不會用智慧型手機,家裡也沒有電腦,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看到。
媒體的曝光讓小店有了更高的知名度,吸引來了一些好奇的年輕人。「前幾天有兩個小姑娘從手機新聞上看見我這店,下了地鐵就直奔過來了,說好多年沒見過掛曆了。」
還有位年輕媽媽,帶著5歲的女兒過來,說閨女問她啥叫掛曆,她不知道怎麼描述,乾脆就帶孩子來這裡長長見識。
當年的掛曆圖案。圖片來自網絡
老金有點自豪:「我這店還能做傳統文化教育」,「這兒也算是北京的『文化名片』了」。
金安光籌划過小店的未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至少還能再撐10年,實在幹不動了,「讓兒媳婦接班」。
他還夢想著開一家掛曆博物館,就開在小店裡。為此,他已經攢了一些老物件,一些年代久遠的年份掛曆、不多見的老檯曆、特殊工藝的掛曆。
他從小店最深處的木頭箱子裡摸出一本塑料薄膜掛曆,年份是1994年,上面印著美女模特。老金面帶得意之色,「沒見過吧?現在上哪兒找這種塑料掛曆去?」
洋蔥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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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以前用過什麼樣的掛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