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位已經習慣在作品中挑釁觀眾智商且顯然以此為樂的老牌導演而言,這或許也是冥冥中註定。
冥冥中註定此刻英國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再次以一部迷宮般的作品《信條》重擊了這個疫情中紛擾不斷的世界──這自然也令眾多諾粉諾黑如我者因之而充滿了哲思與受虐的愉悅。
但等等!冥冥中註定是什麼?就是宿命論的意思嗎?何謂「宿命」?那是某種「無論你如何左閃右躲、刻意迴避,卻依舊必然與之正面對撞」的東西嗎?
《信條》暗示了宿命論嗎?是什麼在操縱著命運?是否那凌駕於一切之上,仿佛全知全能的操控者,其實正是所謂的「神」或「上帝」呢?
關於《信條》中如此曲折繁複、高溫炙燒鹽烤腦細胞的諜報戰與故事線,已有許多智力超凡的能人對此進行拆解;讀者們盡可自行參考。
於此,我們更有意專注於《信條》複雜情節背後的隱喻之上。
舉例:記得電影主角首次面見女科學家,學習逆轉技能的場景嗎?主角訝異發現,這世上居然真有「逆轉子彈」之存在,大惑不解,遂向女科學家提出疑問:「原因不是該先於結果嗎?」
這提問其實相當哲學。我們或可猜測:這不該是一個情報員的直覺反應。
換言之,那極有可能是作者諾蘭借主角之口在暗示著自己的形上學思索。
是的,如果時間可以逆轉,那麼,最重大的影響,可能就是因果律的崩壞這件事了。
本文中,我們將嘗試提出一組論證──它始於對「時間」此一概念的討論,終於對「神、上帝與自由意志本質」的深思,環環相扣。而其中「第一個環」,亦即我們首先必須觸及的第一個命題,正是「時間並不存在」這件事。
線性時間並不存在?
時間並不存在嗎?乍聽之下這匪夷所思。
然而事實上,時間此一物理量,極可能並不存在。
是,這百分百相悖於人類直覺。難道我們不是每日扎紮實實、一往無前地生存於時間之中嗎?
如果你想與朋友約看《信條》,難道你不該查詢電影場次,而後相約晚上7點大廳門口見嗎?
關於此一命題,我願於此拋磚引玉,且提出一思考法門以供參考。
它顯然並不嚴密,但或有助於直觀理解。簡述如下:
首先,我們都承認有「重量」或「長度」這樣的物理實存。對,當你想知道你的無名指長几公分,你只要拿出尺來量就可以了。問題是,你知道所謂「測量」是什麼意思嗎?
這是我們首先必須釐清的概念。何謂「測量無名指長度」?
事實是,你的無名指有一個長度,而直尺也有一個長度。
二種長度互相對比,你於是得知你的右手小指究竟有幾公分長。換言之,想要知道無名指的長度,作法是:拿另一個也有長度的東西,和無名指做比較。
這是「長度」此一物理量的測量方法。
那麼「重量」呢?如法炮製即可。如何測知一顆大白菜的重量?理論上,你得把大白菜放到天秤上,和天秤另一端的砝碼做比較。大白菜有一個重量,而砝碼也有一個重量。
於是你即刻得知,高麗菜有多重。換言之,我們的結論是:無論是測量長度、測量重量,都是拿另一個同樣具有長度或重量的東西,彼此比較而得的。
你說,不對啊,我量體重的時候可沒用天秤啊。菜市場不也都是把大白菜放到磅秤上量的嗎?沒有用到砝碼啊?
這質疑是對的。然而事實如下──磅秤內部是彈簧,而彈簧受到物品重量亦即是重力的拉扯,產生變形;觀察變形的程度,我們因此獲知物品重量。
換言之,於磅秤內部,我們所比對的,是「彈簧受物品重力拉扯而變形」和「彈簧平時受其他力量拉扯而變形」的程度。這也是同一種東西亦是受力變形的比對。
時間並非沒有測量標準,在國際單位制中即以秒——133原子基態的兩個超精細能階間躍遷對應輻射的9,192,631,770個周期的持續時間為標準;
在狹義相對論下,時間雖然在不同參考系的流逝速度不同,但因果論是永遠不變的,即A事件與B事件的先後順序對任何參考系來說都不會改變。
那麼重點來了:如果我們能夠用比對的方式測量類似長度、重量這樣確實存在的物理量,那麼,我們能測量時間嗎?
答案是,用時鐘?
不,這答案是錯的。事實上,時鐘、手錶、沙漏、日晷,都難以真正測量時間。
它們並未像上述的尺一樣「自己也有一個長度」,因而能與受測物的長度互相比對。
時鐘和手錶,僅僅是由於內部設計的機械運作,自己「規律地繞著圈圈」而已。
沙漏呢?對,沙漏甚至還是手動的,你得人工將之顛來倒去重複使用。
時鐘未能自己產生一個「時間」,以供與我們認知中那真正的、虛無縹緲的「時間」做比對。
自始至終,它就只是「自己走得很高興」而已。
由此得證:我們無法以測量長度與重量的類似方法測知時間。
時間之為物,顯然與長度、重量完全不同。所以我們或可大膽猜測:時間,很可能並不真實存在,僅是人類意識的產物而已。
回到《信條》主角對法國女科學家的提問,女科學家回一句「別想了,信就行」。是,當我們對線性時間的存在產生懷疑,那麼,因果之間的關係,亦可能隨之鬆動,甚或徹底崩解。這正是諾蘭的出發點。
而以此為基礎,我們可逐步往論證的下一步——諾蘭對自由意志的個人設定推進。
高舉自由意志
再次回到《信條》主角的受訓時刻。
面對主角的質疑,女科學家並未正面回答,反而莫名其妙地強調了兩件事。一是,「別試著理解它。去感受它」;二是側面回應主角,「自由意志還是很重要的」。
何謂「自由意志還是很重要的」?
這是最初當主角尚未掌握將逆轉子彈由桌上「吸回」手中的技巧時,女科學家的指點:你心中要想像自己正意圖將子彈放下。
而類似心法則重複出現於主角對牆練習射擊時。對,逆行物質的正確用法是,你同樣必須「想像將子彈射出」;而當你如此想像,亦即試圖行使個人擊發子彈的自由意志時,子彈便會由牆上硬生生地「時間逆行」回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槍彈匣中。
換言之,諾蘭毫無保留地高舉了自由意志的重要性。
這幾乎是大白話了。而女科學家的文不對題也同時洩漏了《信條》的斧鑿痕跡。
沒錯,此處對話磕磕絆絆,不甚自然,是以雖則情節上那是一場「教學」,但實際上,我們亦可將之理解為作者自己的個人看法。否則你怎麼老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呢?
但讓我們暫時忘卻這些對話的曲折顛簸,回到關於時間與因果律的討論。
於上一階段中,我們論證了時間並不存在。稍作岔題:事實上,關於此一命題,我們甚且另有旁證:相對論。早在20世紀初,1905年,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其實也已證實「時間是相對的」此一概念。
換言之,時間是「有觀點」的。事件的先後次序也並非放諸四海而皆準。對你而言,A事實先於B事實發生,但對另一人而言,卻可能是B先A後。而其中關鍵因素,即是「資訊傳播並非瞬間完成,且無法快過光速」這件事。
於此我們稍作整理:首先,時間並非絕對,至少並非傳統線性時間觀所預設的那樣,有個固態的、已成定局的先後次序。
時間甚至可能並不存在,而自始至終僅是人類意識中的想像。
當時間之實存變得如此曖昧難定,則因果律也就無比可疑──因為你總該先有個固定的次序(先有因而後有果),才好判定因果關係吧?
這正是諾蘭之所以借主角之口「摧毀因果律」的原因。
記得電影結局尼爾對主角的真情告白嗎?
永別之前,尼爾將演算器的一部分交給主角時,告訴他,「這是我們美麗友情的結束。我們的友情,對我來說是很久以前的過去;但對你來說,卻是很久以後的未來」。
無疑,此即是時間逆行所導致的因果律的崩毀。
事實上,根據人工智慧學家之父朱迪亞·珀爾著作《因果革命:人工智慧的大未來》一書中闡述,人類心智對因果關係的判定,來自於「人類意識的主觀預設」與「人類對客觀事實的實質體驗」二項因素的彼此互動、彼此修正。
預設可能因事實而微調、修改,而事實的解讀,則當然也與預設有關。
這並不代表人類所判定的因果關係都是不理性的;而是指,因果關係顯然無法脫離人的主觀預設。它必然帶有主觀色彩。
換言之,絕對客觀的因果確實並不存在。
但這是另一大題了,先按下不表。
問題又來了。對,時間逆行了,因果關係已然搖搖欲墜;但,那又會怎樣呢?
答案是,事情可就嚴重了。因為截至目前為止,人類的所有思想、一切論述,幾乎全然建基於因果律之上。不信你試試:自此刻起,禁止思緒中所有因果關係。請問你還能思考嗎?
當然不能。換言之,因果律確實就是人類大腦的原廠設定。
那是人類難以迴避的意識核心。若說那正是人類心智中真正無可替代的「神」或「上帝」,亦不為過。
是以,有朝一日,若此原廠設定當真遭到毀滅,而後再追加上述被諾蘭一再高舉的「自由意志」,那將會導致何種後果?
答案是,可能選項之一是,變成反派大魔王薩託。
虛無是有層次的:薩託的虛無與小丑的虛無
反派何其重要。
拯救世界通常無需理由;但想毀滅世界,總該給個說法吧。經驗上我們或可如此論斷:於絕大多數以力挽狂瀾、拯救世界為職志的電影中,反派的身世或哲學幾乎就決定了作品的藝術高度。
於《信條》主角與反派薩託的最終對決中,俄羅斯軍火商薩託透過通話器與身陷史託斯克12市坑道中的主角抬槓。對話內容約略如下:
薩託(批評主角):你為了你並不了解的使命,與你不信任的人合作。你的信念其實無比盲目主角:但人若毫無信念就不算是人了。你根本是個瘋子。薩託:或說,是神。
薩託的說法耐人尋味,頗顯虛無色彩。
但,一個什麼都不相信的人怎麼會是神呢?
事實上,薩託此說,確實就是對「上帝」此西方神教概念的質疑。
上帝在想些什麼呢?多數時刻,我們所仰慕、信賴、屈從的神,在想些什麼呢?或許,其實什麼也沒有。或許神其實也什麼都不信。
薩託心中的所謂信仰,其實正是虛無。
虛無空空如也,對人類無善意,無惡意;沒有確信,自然也毫無原則。那正是「信條」的對立面。若是你以自己的信念對他提出質疑,他或將輕蔑微笑反駁。
對,小丑來了。此處所指當然是希斯·萊傑的小丑,是諾蘭《蝙蝠俠:黑暗騎士》的小丑,而非傑昆·菲尼克斯的小丑。
電影中,懷抱虛無主義的反派大魔王並不罕見;而回溯諾蘭創作史,如此脈絡則更為清晰。問題在於,《蝙蝠俠:黑暗騎士》的小丑,和《信條》的軍火商薩託有何差別?
此即是「虛無是有層次的」命題之由來。
薩託與小丑同樣向虛無趨近,但現實世界中,小丑的虛無顯然是更抽象、更徹底的虛無。
電影中,小丑的個人歷史付之闕如,這表現在他對自己「咧嘴妝」的各種說詞上。
他時而宣稱那源於父親家暴的童年陰影,時而又解釋那來自於與前妻的痛苦回憶。
他的個人傷痛虛無縹緲,或許根本並不存在,而他的所作所為,都意圖放大人性的黑暗面。
他一心作亂,非為財非為情,僅僅為了「開示」眾人,人類自以為的文明與良知原本不堪一擊。相較之下,薩託的虛無可就完全遜掉了。
他有個人傷痛,懷抱不快樂的童年,深陷於對妻子偏執的愛與恨,激烈敵視此時此刻的人類文明。他的虛無,其實沒那麼虛無。
這正是「虛無是有層次的」之意義。然而容我們繼續追問:薩託的哲學與前述「自由意志」或「因果律之崩解」有關嗎?
有的。試想:當一個有能動性的人身處於一因果律崩毀的世界,他該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答案是:怎麼做都可以。
沒錯,如若這世界已然連心智最基本的規則都已毀棄,而你又擁有自由意志。
那麼,當然怎麼做都行。某甲有某甲的想法,某乙有某乙的信念,而在這樣的世界裡,想法、信念或任何價值準則都存乎一心,可由路人甲乙丙丁各自決定。
自由意志的世界是無限寬廣的世界,前因後果端看個人理解。你可以堅持你的信條(如主角和尼爾),亦可心懷極端個人好惡(如薩託,我們甚至可以說,薩託選擇成為了自身情緒與心靈傷痕的奴隸)。
這既向虛無逼近,同時卻又開啟了生命無邊無際的自由。
於此,《信條》以一特別的、科幻的方式重新與存在主義建立了聯繫:
沒有神和因果律的世界裡,上帝已死;人生於世,都是被拋棄。實存的一切均無預設目的,而你的生命意義,可以自己決定。
這或許就是薩託的世界。但話又說回來了:沒錯,薩託的對立面就是「信條」,有信仰的人自然並不虛無;但信條的實質內容又是什麼呢?於本文初始,我們便已提及,線性時間觀的破滅將導致一切因果關係皆搖搖欲墜;然而,所謂「搖搖欲墜」難道就必然指向徹底崩毀嗎?
這就與尼爾的口頭禪「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有關了。
鞋帶悖論與祖父悖論
暫且粗疏地說:「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是未來人尼爾一再提及的宿命論哲學。
尼爾顯然認為逆行回到過去無法改變史實;而他的信念和最終行動正體現了「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的有機結合。
相較之下,《信條》主角的態度則曖昧許多。這導致了主角與夥伴尼爾的價值衝突。
為了救治於塔林慘遭逆轉子彈所傷的凱特,一行三人決定回到奧斯陸自由港使用該處逆轉機把凱特的傷再「逆轉」回來;
而路程中,尼爾首次向主角與凱特提及「祖父悖論」──如果你回到過去殺了你的祖父,那麼你就不會存在;但你不存在,那麼又如何可能回到過去殺了祖父?
這早已眾所皆知的時光旅行祖父悖論想必讀者們已然熟悉;也完全明白它無法解決。
然而對《信條》而言,更關鍵處其實是劇情中未曾直接提及的「鞋帶悖論」。此悖論因萊茵科幻短篇小說而得名,簡述如下:
十年前你曾寫下一本書;而書的內容正是十年後此刻的你時光旅行回到十年前所告訴你的。此刻的你自然對書的內容瞭若指掌(因為你手上正捧著這本書);而歷史線中的你之所以知道書該怎麼寫,則是此刻的你穿越回去告訴他的。這邏輯並無規格處(你盡可在此繞上1萬次圈圈),其究點在於,那麼最初那本書的內容到底是如何憑空出現的?到底是誰寫的?
是的,「鞋帶悖論」其實約略與祖父悖論相反。祖父悖論於現實中難以解釋,無法實存;但有趣的是,「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卻正是鞋帶悖論的換句話說,因為唯有後者能保證前者絕對成立。
恰如上述,正常人的疑問是:最初那本書的內容到底是如何憑空出現的呢?
是的,「最初」那本書的內容,就是「最初」之問,即暗示了發問者仍預設一線性時間觀。
於直線前進的單方向時間中,我們自然必須追問那「最初」的「第一因」何在。
然而這觀點在鞋帶悖論的世界中純屬多餘,因為鞋帶悖論的世界裡並無「最初」可言。
換言之,如若我們暫且接受一個時間並非線性前進的世界,則鞋帶悖論將失去被稱為「悖論」的資格。
因為一切理所當然,邏輯自洽,全無自相矛盾之處,何來「悖論」之說?這可一點也不「悖」啊。重複一次:你盡可在此繞上一萬次圈圈,依舊如此。
也正是在這裡,諾蘭終於掀開了他的底牌。
真正的反宿命論之未知
同樣是在自塔林返回奧斯陸自由港的貨櫃旅途中,為了主角與長腿凱特間似有若無的情愫,顯然沒時間讓演員發揮,情報員實在太忙太累了,哪裡有時間談戀愛呢,主角向尼爾提出質疑:
但我們現在在這裡了。這豈不代表此事從未發生?
此說於片中一閃而逝。於約略等同整部影集資訊量強制壓縮至一部二小時半電影長度的《信條》中自然顯得沒頭沒腦又高深莫測。我們也無須再重複批評諾蘭因材料過多而難以藏閃的技術缺陷了。
然而於上述邏輯基礎下,容我在此嘗試解讀:這對白所意圖表述的,正是宿命論與自由意志之間的對決。
劇情中曾提及,如何使用逆轉機器?箇中訣竅之一是,當你試圖進入旋轉門,你必須看一下「對面的你」是否也正要進入旋轉門,無論順行或逆行。
如果沒有,那麼代表你並未成功逆轉出來;換言之,你死在了逆轉機裡。
是以,若沒能看到對面的自己,就不要進去。
若沒能看到對面的自己,就不要進去──這是突然現身的信條組織成員(尼爾在塔林找來的幫手們)對新手主角的指點。
此即為宿命論: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
此規則被未來人尼爾奉為圭臬,也或許正是信條組織的信條。
是以截至目前為止,進出旋轉門的信條成員無不如懸線戲偶般乖乖重複著某些他們做過的事。
如若不知便罷,一旦知道了,可就得乖乖重複一次。
這還真是考驗人的記憶力啊。打鬥?同套路再打一次;開槍?同位置同彈孔再開一次;飛車追逐?同路線同角度再追再撞再飛一次。
但同時,你又必須以自由意志來執行這一切(如女科學家最初給主角的教程:你要想著把逆轉子彈放到桌上,方能將之吸回手中)。
我們或可如此表述:此處的宿命論是極致的宿命論;沒有比這樣的宿命論更悲觀更消極更「宿命」的了。
因為甚至連你的意志自由都僅僅是為宿命服務而已。
人們始終是在重複著必然發生之事。而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新手主角對尼爾的質疑才顯得大逆不道。
對的!因為在這裡,為了拯救重傷的凱特,他們已義無反顧地偏離了命運的航道。
這是最尖銳的意料之外。
他們本該同套路再打一次再跑一次再追一次再撞一次,但這回例外;因為就他們所知,歷史上他們並未救過主角偷偷愛著的凱特,他們完全無法臨摹已知模版再救一次。
這是真正的、如假包換的未知。對,愛就是真正的未知。這非常《星際效應》不是嗎。
而貨櫃旅途中的尼爾又如何面對主角的質疑呢?他同樣沒有答案。
我相信多數觀眾都記得這一幕:他終究倒回行軍床上,和衣而眠去了。
但其實臨睡之前,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了主角兩個可能的思考方向。
樂觀來說如何如何;悲觀來說,又如何如何。
這很合理,因為邏輯推演上的未知,即等同於數學上的未知;那是人類心智之極限,不僅尼爾對此諱莫如深,諾蘭也必然不會知道。我猜當初諾蘭劇本寫到這裡,大約也先去睡了吧?
時間鉗形攻勢的哲學與兩種因果律
由此,電影最後,史託斯克12市,西伯利亞的細雪廢城中,「時間鉗形攻勢」的意義也方才彰顯。
逆轉隊藍隊必須將已知之事與紅隊分享;
換言之,等同於把資訊傳遞迴過去。這當然是重複了鞋帶悖論。
當你心懷書中內容穿越回訪過去的自己,對照上述信條組織的信條,這確然是一場義無反顧地獻祭:將人獻祭為命運的工具。
電影中主要涉及的兩場命定之外的意外:一是上述凱特逆轉槍傷的救治之旅,二是凱特最後於約定時間未至前便對薩託開槍並未改變最終結局;
整部《信條》其實正是將尼爾送回過去與主角接觸併合作的巨型時間鉗形攻勢。
當然,也是一個龐大的鞋帶悖論。
你是否覺得薩託對主角的批評其實頗有道理呢?這其實正是反派薩託對鞋帶悖論的批評。
對了,反派薩託,依照本文最初預設,《信條》中線性時間觀的遊移不定將導致因果律的削弱或崩解。但,崩解至何種程度?
有可能正類似薩託這種程度:人有自由意志,世界並無定則;即便放任自己成為毆妻的人渣,成為虛無或個人慾望、童年陰影的俘虜,那同樣是個人選擇。
然而於上述辯證過後,我們終究發現,《信條》顯然為因果律被削弱後的世界提出了另一種可能。
於此,或可如此表述:於「因果律的神」面前,《信條》提醒我們,因果律其實不只一種,尚可細分為二。
其一,是「線性的因果律」:線性時間中,因先於果,事件之先後次序凝然不動,不因觀測者之不同而移易;而往前追溯,則必有那最初之「第一因」存在。
其二,則是「鞋帶悖論的因果律」:時間鉗形攻勢,因與果之間自成一閉鎖的、邏輯自洽的環狀結構。
二者不分先後,但仍存在邏輯關係。
而事實上,此「鞋帶悖論的因果律」,恰恰也成為「時間並不存在」此一論證前提之旁證。
是,在這樣的世界裡,你依舊能為一個結果尋找原因,差別在於,你可以往前找,也可以往後找,都可能成立。因果關係確實正如邏輯學家朱迪亞·珀爾所言,終究無法擺脫人類意識的主觀色彩吧。
這是於是成了「未來的兩個敵對派系」之間的價值對決。
而因果律的崩解過程暫時終止。
記得薩託以及薩託的任務嗎?
是,薩託所屬的未來人派系對立於信條組織,他們之所以與薩託聯繫,是意圖以組合完畢的演算器逆轉整個世界的熵以毀滅世界。
至於人類若遭摧毀,作為人類後裔的他們何以存在?
抱歉,他們既不介意,也不關心。
薩託派的虛無在此以另一種方式被推向了極端──恰如前述,某些時刻,於自由意志的世界裡,甚至連祖父悖論都無足輕重。
邏輯已死,一切唯自由意志。就此一面向而言,薩託的虛無卻又高過了小丑。
小丑的虛無是社會學的虛無和對人類文明社會運作的極度懷疑。
而「薩託─未來人」派系的虛無,則是哲學的虛無、本體論的虛無。
換言之,當因果律搖搖欲墜,信條組織(或許接近諾蘭本人的看法)的選擇是以環形因果律(鞋帶悖論)取代線性因果律;
而「薩託─未來人」派系則傾向於徹底毀棄因果律,同時也滅去了祖父悖論。
面對線性因果律的削弱(亦即此刻人類意識中唯一真神之削弱),未來世界中的對立二者恰恰代表了兩種可能的價值取向。
薩託之所以是神,之所以能以癲狂且無止盡的私慾自命為神,也有他的道理吧。
畢竟,唯有神能取代神。
兩種神,兩種因果律的對決,
此即是《信條》給我們的複雜辯證──大約也就是這部電影最終的隱喻吧。
但我相信,《信條》絕對只是諾蘭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