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人蘭德爾·賈雷爾(Randall Jarrell,1914-1965)
蘭德爾·賈雷爾出生於美國田納西州,學生時代正值美國大蕭條時期,隨後又經歷了二戰。入伍參軍的經歷為賈雷爾的詩歌創作提供了大量素材,他也因書寫簡明有力、充滿人性關懷的戰爭詩確立了在詩壇中的地位。與此同時,賈雷爾還是一位文筆辛辣、富於洞察力的評論家,被譽為「繼艾略特之後美國最重要的詩人批評家」。羅伯特·弗羅斯特、W·H·奧登、伊莉莎白·畢肖普、瑪麗安·摩爾、羅伯特·洛威爾等著名詩人都得益於他的推崇。
賈雷爾的詩歌創作始於大學期間,他曾師從評論家羅伯特·佩恩·沃倫和詩人艾倫·塔特,這兩人也成為了他走上文學之路的引路人。當戰爭來臨的時候,賈雷爾已經擁有了豐富的詩歌詞彙和對形式的掌握。1942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給一個陌生人的血》,同年,他加入美國陸軍航空隊,成為一名飛行員教練,不久後又擔任導航塔操作員。戰爭帶來的巨大衝擊使賈雷爾的詩歌變得鮮明而緊湊,他的戰爭詩往往以生動的細節為基礎,富有戲劇張力。另一方面,他也將自己敏銳的感觸和對戰爭的批判注入詩中,揭示出戰爭不可避免地把人變成了動物或工具。
《球形炮塔炮手之死》是賈雷爾的戰爭詩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首。詩中提到的球形炮塔從外觀上看是一個有機玻璃的球體,通常被置於一架B-17或B-24轟炸機的腹部,可容納兩架機關槍和一個矮小的炮手。與其他單純描繪戰鬥場面的詩不同,賈雷爾在詩中以炮手的視角,將在球形炮塔中追蹤敵方的感受比作胎兒蜷縮在子宮裡,「生命的降臨」也因此如同一個蘊含死亡意味的夢,凸顯出生命在戰爭中的虛幻與無常。
二戰後,賈雷爾不再書寫戰爭詩,但主題依然與命運、夢境、孤獨與死亡有關。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非戰爭詩中,賈雷爾也常常以同情的目光注視他筆下的人物,尤其願意站在女性和兒童的處境去思考他們的命運。他的詩集《華盛頓動物園裡的女人》獲得了196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他還曾著有多部兒童小說。
日前出版的中譯本《賈雷爾詩選》集結了賈雷爾幾部重要詩集的精選作品。這部詩選最初於1955年問世,由詩人親自編選,充分展現了詩人擅長刻畫場面、營造情境、表現人物夢境和無意識等藝術特點。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中選取部分詩作,以饗讀者。
從我母親的睡眠我降落在國家中 ,
我蜷縮在它的肚子直到我的溼皮衣凍結。
離地六英裡,離開它生命的夢,
醒來時我看到黑色的高射炮和夢魘般的戰鬥機。
我死後,他們用一根軟管把我從炮塔衝出。
不是即將死去:每個人已死去。
不是即將死去:早前,在例行的撞毀
我們已死去——我們的訓練場
打電話給報紙,寫信給我們的家人,
而比率上升,全因為我們。
我們死在年鑑的荒誕頁面,
散布在五十英裡外的山上;
跳落在乾草堆上,和一個朋友打仗,我們
閃耀在我們從未見過的航線。
我們像姑媽、寵物或外國人一樣死去。
(當我們離開高中,沒有他物為我們而死
以估測我們的死亡方式。)
駕著我們的新飛機,和我們的新隊員,我們轟炸了
沙漠或海岸附近的靶場,
向拖靶開火,等待我們的分數——
然後轉為接替隊員,然後在一天早晨
醒來,在英格蘭上空,進入激戰。
別無二致:但如果我們死去,
並非意外,而是一次失誤
(一個人人易犯的失誤)。
我們閱讀郵件,數著我們的任務——
駕著起著女孩名的轟炸機,焚毀
在學校裡了解到的城市——
直到我們的生命耗盡;我們的身體躺在
那些我們殺死而從未見過的人中。
當我們持續夠久他們給我們勳章;
當我們死時他們說:「我們的損失甚微。」
他們說:「這有地圖」;我們焚毀了城市。
不是即將死去——不,從未即將死去;
但我死的那晚,我夢見我的死,
而那些城市對我說:「你為什麼要死?
如果你滿意,我們也滿意;但我為什麼要死?」
三個囚犯——最大個是黑人——
而他們的一個守衛
站在排水溝上的新橋旁邊:
他們再一次聽那波段,
它的進行曲每天此時的噼啪響
來自崗哨的揚聲器。
飛機在上空嗡嗡飛過;夏天的雲朵
飄過,又消失無蹤
在他們和全體人員已徵服的空氣中——
但囚犯們仍然站著
在列隊行之後聽一小節。而後
他們在沙地上跋涉
走向那些散亂的草,蓖麻灌木叢,
和洗得發白的巖石,
對他們來說,這些代表軍隊和秩序
(儘管他們的樹枝、麻袋、
燒傷的鬆弛的臉和緩慢的走路——
警衛正微微打著呵欠——
都判然有別,似乎四人在打一場
他們自己的戰爭)。
有一刻他們尋找殘羹;一個吹著口哨。
當警衛開始用他
遲緩的山地口音,唱《山姆·霍爾》,
他們都停下,咧嘴而笑。
有時,當我醒來,我發呆時,星辰旁邊的
樹枝,對於我,是我的監獄柵欄;
爬蟲群集、穿過毯子,毯子像戰爭之前
舊牢房裡的床一樣堅硬——
在那些日子,沒吃晚飯,我在睡眠中呻吟
帶著毆打的條痕,艱難困累的舊夢
鎖鏈般覆於我的四肢;直到利用我的世界
和一年將我弄醒,此時我學會了服從。
在用合眾國刀子劃出的樹幹刻痕旁,
狗牌鏈隨風翻動;而我睡眠,
被付錢,死去,一個士兵。為自己生命而戰者
失去它,失去它:我為我的世界而殺戮,此刻自由了。
他翻轉著,開始醒來。
一種感知到的
疼痛,困擾著他盲目的溫暖;他呻吟著,
而第一批橫穿的戰鬥機
高處掃射的突突聲
將他的睡眠搖晃成碎片,隨著
急遽下降的爆炸耙著黑暗,已經完結。
他所知道的一切
洪水般淹沒了他;但他畏懼
黑暗中彎曲的
火焰線:「大公鴨拍翼
飛向結冰的湖面——
我的散彈槍在我的腦袋中結結巴巴。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低語,「做夢」;他想著醒來。
舊錯。
小屋嘎吱響著;他聽到了呻吟聲,他想
這聲音是自己的——
而呻吟著,把縫線的、盲目的、包紮著的頭
轉向隨拂曉而變紅的
帳篷門。一個聲音說:「是的,這一個」;
他的手臂刺痛;然後,他獨自一人,
他不知道,想起——但反而
睡著了,感到舒服。
當天鵝把我的姐姐變成一隻天鵝
我晚上要去湖邊,從擠牛奶的地方:
太陽會像天鵝一樣,從蘆葦叢中往外望,
一隻天鵝的紅喙;而喙會張開,
裡面有黑暗,有許多星星,還有月亮。
在外邊湖中,一個女孩會發出笑聲。
「姐姐,這是你的粥,姐姐」,
我會呼喊;而蘆葦叢低聲又絮語,
「去睡吧,去睡吧,小天鵝。」
我的腿全硬了,長出了蹼,而我的翅膀
絲綢般的羽毛,像星星一樣,沉入
蕩進蘆葦叢又蕩出的漣漪:
透過水的疊音和嘶嘶聲,我聽到了
有人叫「妹妹……妹妹」,在遠處的岸邊,
而當我張開喙回答的時候
我聽到我沙啞的笑聲跑到了岸上
而看到——終於看到,從湖那綠色的
低丘遊出,白色石頭的天鵝們:
那白色的,有名字的天鵝們……「這都是一個夢。」
我低語著,從草褥的軟毛聽見
湖床的疊音和嘶嘶聲。
「睡吧,小妹妹」,天鵝們都唱著歌
在湖床的月亮、星星和青蛙那裡。
但我的天鵝姐姐叫著:「睡了吧,小妹妹。」
整晚都用黑色的翅膀,撫摸我的翅膀。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賈雷爾詩選》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