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鍾一(浙江籍抗美援朝老兵)
採訪:田武雄、楊潤雪、石芯於
整理:楊潤雪、石芯於
時間:2019年8月6日
老兵鍾一(左二)和口述採訪者,照片由田武雄(左一)提供。
我叫鍾一,浙江湖州人,生於1931年,今年88歲。1952年7月到1953年5月在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二十三軍第六十七師後勤處工作。
恩師引薦,悄悄參軍
我參軍的時候叫鍾偉今,後來我改名叫鍾一,一生革命的意思。
參軍那時候人民政府還沒有成立,就來了個軍代表坐在那裡,沒有什麼組織動員活動。我參軍和我的校長有很大的關係。1947年我經由老師的推薦考入德清簡師,老師們很器重我。
德清簡師的校長叫李一航,是日本的留學生,為了抗日隻身回國,他參加了地下黨,還成了同周恩來總理單線聯繫的人,來歷很大呀。他取得最重要的情報,打入國民黨內部CC系,當了漢文秘書。有一次他在背包裡發現了防止異黨活動的密報,兩個地下黨抄了一夜,單線聯繫周總理,半夜開車把情報送出去。皖南事變之後他找不到黨組織了,就教教書,後來回到故鄉就當了簡師的校長。
他聘請的老師都比較親近,還有地下黨,他對黨很有感情。其中有兩個老師,一個叫李思友,山東人,對解放軍很熟悉,思想很激進。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從背包裡拿了一本書給我說:「這本書你可以看看。」這就是《王貴與李香香》,為我打開了新世界。後來在學校裡看了一些社會科學書,除了《王貴與李香香》,就是趙樹理的小說,《小二黑結婚》等等都看了。這樣使我的思想提升,了解了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性質,那時候聽到一首歌叫《山那邊的好地方》,是解放曲,我對共產黨的理解就越來越深。
因為校長的關係我對共產黨的理解越來越深,我就參軍了。那個時候抗美援朝的口號是沒有的,有比較激進一點的就是:「我們到朝鮮去打啊!」那個時候宣傳的都是我們的同胞在美國的飛機下面犧牲了,我們不能吃第二遍苦,現在有共產黨的領導,我們需要同帝國主義鬥。當時都知道打仗就會有犧牲,死也是為了祖國,是光榮的。報名的時候,唱「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馬上拿起槍,眼淚就流下來了。祖國需要我們,我一定要去。
我父親的感情很複雜,他肯定不同意我參軍的,並不是因為不相信共產黨,而是捨不得兒子。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丁,沒有弟弟,只有我和我姐姐兩個。他們不希望我參軍,我是偷偷摸摸參軍的。等他們曉得,我已經把革命軍人家屬證寄回去了。我父親就憑著這個拿了我姐姐的金夾子到了上海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到總部去了。他是穿長衫的,部隊不讓進,我父親就把東西拿出來,領導就告訴他我們這個部隊在什麼地方。我們已經到了松江,他就趕到松江來看我。經過我們指導員的勸說,後來他也釋懷了。
預備赴朝,軍隊對接
師部有四大部門:師司令部、師政治部、師幹部部(幹部管理部)和師後勤處。我是後勤處的,後勤處處長叫仲小宋,政委叫杜少華,我們稱處長為一號首長,政委為二號首長,首長辦公室一般有書記一人,但是我們處書記太忙了,就配了兩個,一個管收發(文件),一個管統計(糧彈消耗,人員損失)。正排級辦公室還配有技術書記。下面是一或兩個參謀,我們只有一個。整個後勤處有馬兩匹,通信員五人左右,要傳達首長的消息。我是首長的秘書,基本什麼都管,下級批報要打報告,首長要籤字。如果首長忙不過來就我批,我寫上年月日,首長寫上自己的名字,最後我用公章蓋章。公章有兩個:一個方的代表行政的,志願軍步兵六十七師後勤處制;一個圓的代表黨委的,中共志願軍步兵六十七師黨委委員會。
後勤處下還設有軍需科、軍械科、醫藥部、收容所(醫治和安撫工作)、擔架營、基護工兵連(主要就是保衛倉庫的)和大車連(運輸連;沒有汽車只有騾馬,比較大)。我們整個師後勤沒有一輛汽車。只有師司令部有兩輛吉普車,還是從國民黨手裡繳獲的,銀色的英式吉普車,供師長、首長使用。所以說這場戰爭一個落後的農業國戰勝了世界第一的工業國,是很不容易的,是值得我們自豪的。
師政治部下設有秘書科,直接監督首長工作,起草文件,首長叫做什麼就做什麼;組織科,負責幹部升遷處分等;幹部科,主管政治幹部,戰時常有傷亡,與組織科分工;保衛科,負責對內管理,鋤奸細,有句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衛科找你談話」;最後是敵工科,負責對敵工作,有英、朝語翻譯,在韓戰中一是對敵政治工作,二是俘敵後的工作,這些翻譯都是在高校英語系等選拔優等生,男女皆有。
七八月完成了我們軍隊與志願軍實戰需要相銜接的編制,這樣到朝鮮的時候方便對接。我們首長辦公室等部門已經與志願軍二十軍對口交接,完成了出國戰鬥的組織準備。
出發:抓一把祖國的泥土再過江
1952年8月7日,我們從太倉出發上火車,都是悶罐,進去之後「啪」的一下就鎖了,只有那邊有個洞。到唐山下來過一次,都是放哨兵,怕你開小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一個人開小差,首長臉上都無光的,有一個人開小差就說明你們部隊的思想工作不到位。所以我們下來就吃一點飯,又上車。8月31日在安東下車,住在朝鮮人的家裡到9月7號,這中間就開會,因為我是首長的秘書,這些環節都沒有參加。
9月7號一早我們就渡過鴨綠江。實際上是從橋上走過去的,這個橋雖被美軍轟炸多次,但也仍然能通車。我在離開的時候往祖國的土地上抓了一把泥土,用紙巾包了裝在背包裡。
過鴨綠江很緊張的,天還沒黑,我們就看到蘇聯的高炮部隊,我碰到一個蘇聯步兵,過來給我說「抗美援朝」。
這個時候我們首長過來讓我帶兩個章。一個方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67師後勤處,還有一個中共67師黨委,是圓的。這兩個章就交上去了,同時發下來兩個章,一個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步兵第67師後勤處之印,這是方章,還有一個中共志願軍67師黨委。
部隊裡有很嚴格的規定,連以上幹部包括指導員連長,只有當指導員才能發到皮包。連級幹部以上才能發到皮包,正排級以下都沒有皮包。首長要下來檢查準備工作,問我準備得怎麼樣了,我說:「政委,交給我這兩個章,我只能放到背包裡面去了,我沒有皮包啊。」政委就打了個電話:「馬上送一個皮包來。」這樣我就又超編制又超裝備了,我是沒資格掛這個皮包的,但是政委為我破例了。
從9月7號開始到9月30號的行軍工作很疲勞,首長都沒有睡覺,自己也不敢睡。只能在行軍的時候休息。一般是傍晚行軍,還要看天氣,每天要走三四十公裡左右,很少有走五十公裡的。為了大部隊的行軍,需要打前站,就是派幾個人出去偵察前面的路,再回來報告情況。通訊聯絡在前線才有少量的發報機,行軍途中是不通電話,全靠通訊兵幾匹馬來送。
行軍:「有一個晚上過了26次沙河」
我們是從後方斜穿到三八線的,我的主要工作包括上面的行軍規劃,比如說今天部隊要到什麼地方去,但是我們下面有好幾個單位要把指令細化,全部弄好告訴首長。還有首長的宿營通知,下面的宿營報告,就是我們行軍多少裡,其中紀律很好,有沒有人員傷亡,一切怎么正常,我們已經在什麼地方住下來,如果有什麼問題就要講有什麼問題。
如果受傷了就到收容所去,就是戰地醫院。還有一個基護工兵連,倉庫不是要有人保護嗎?橋塌了要修,這些都是基護工兵連的工作。還有一個叫運輸連,我們又叫大車連,很可憐的,我們想到眼淚都要留下來。美國人有多少汽車啊?我們只有兩輛吉普卡,跟國民黨打仗繳獲的,不是我們自己的,那個時候什麼長徵這些車子還沒有,只有師級幹部才能坐這個吉普卡。其他整個師沒有一輛汽車,全部都是手推車,騾馬拉車。所以運輸連很苦的,手推車很小的,整個部隊沒有現代化的裝備。
千裡行軍快要到終點了,有一個晚上過了26次沙河,我印象太深了,一輩子都忘不了。所有經歷過的人都能準確說出26次,因為印象太深刻了。
我們營走的是丙級公路,山很高,那個時候修高速公路很困難,要到那邊的山去只能從水裡面過。其實只有一條河,沒有橋,水很深,要到那邊去只能不停地從水裡走。水有的時候很深,到膝蓋以上,這個地方因為是丙級公路,我們就把旁邊的石頭搞過來一點,讓這邊高一點點,好走一點。我們師一共三個步兵團,一個炮兵團,一個後勤。我們的大車連沒有汽車,全部是手推車,馬拉車都從水裡過去。大車的吆喝聲,敲打聲,騾馬的叫聲相混雜在一起,最後我們幫助女同志們一起渡過了這個難關,這是印象很深刻的。
後勤:前應糧彈,後轉傷員
關於後勤組織,我們朱總司令給我們一個評價,韓戰一半的功勞都是後勤的。為什麼?因為在祖國,我們當地的黨組織,動員了解放區有銀兩,但是在朝鮮全部都靠我們自己了,所以說後勤是很重要的。
到了三八線以後,很明顯的我們後勤的工作有幾個字可以概括:「前應糧彈」,向前方供應糧食——人吃的,彈藥——槍吃的;「後轉傷員」,我們連級幹部都開玩笑:「我們以後是住一個宿舍的。」用一個白的布洗一洗纏上,把人一包了之後埋葬,記錄下來。這裡有個很重要的叫花名冊,就是你們部隊有幾個人要向祖國匯報的,是很重要的事情,是我工作的重點,死了一個就要在花名冊上把這個人的名字抹掉,他安置在什麼地方,要一個記錄。我們每一個人,從首長到幹部,到最底層的下等兵都是可愛的人,少一個人都要記下來。花名冊就是為了掌握這個部隊有多少個人,要不要補充。
朝鮮大的村子都被美國飛機炸過了,根本看不到人,村子都很分散。所以我們部隊很多都在露宿,用的正方形油布,有洞孔,用金屬包起來,可以穿線搭成帳篷,帳篷、雨披兩用。行軍宿營需要宿營通知和宿營報告。宿營通知是師宿營通知基礎上的具體化,包括目的地、途徑,目的地特點及要注意的事項,師後勤處再傳達到處本部、收容所、擔架營等部門。宿營報告是向上級報告到目的地後的情況,行軍途中的突發事件,部隊思想狀況等,師後勤向師司令部、師後勤各單位向師後勤首長的報告。
有一次我到師政治部開會,是政委和處長召開的後勤處大會,翻了幾座山。我們本來在下面開會,但是首長的辦公室搬到上面來了,上面草棚用了藤條蓋起來,放的時候是青的,過了一段時間就黃了,就成目標了。那次有十多個人負傷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犧牲。有的時候我們都說這是「馬克思在天之靈」。
我們後勤部第一個犧牲的女同志,她是軍需科的,在倉庫外面拿東西的時候,美國人扔下來一個炸彈,躲過去了,飛機上看到坑道裡露出來一個東西,就暴露了,又扔下來一個炸彈,這個炸彈把她打死了。
晚上有防空哨,沿途高的地方都有防空哨,飛機來的時候,能聽到聲音,我們運輸連還是有汽車的,燈火開的很旺的,看到飛機來了就「乓」開一槍,燈火就全部熄了,我們也沒什麼其他的東西,就全靠人來,站得高,聽得遠。防空哨功勞很大的,生活很枯燥的。晚上有大量的運輸。戰爭的消耗很大,人要吃,槍炮也要吃。槍炮要吃,我們都有代號的,比如說我們前方報過來需要供應多少子彈,我們把它叫「花生米」,供應多少炸彈,叫「蘋果」,都有代號的,現在都忘記了。雖然我們師沒有汽車,但是上面運過來都靠汽車,往下運靠大車,源源不斷地供應糧食。
金坪裡的冬天(1952年10月1日—12月27日)
1952年10月1日至12月27日,我們橫穿半島巖山崗,前往前線。這塊被轟炸過,還可能有美國的軍隊,左右兩側空軍都在轟擊,生命是沒有保證的。
我們住的這個山溝裡面樹林長的比較茂密,山也比較陡峭,住宿我們叫解開式,一般是一個門一個窗。門上做個帘子既保暖防風,晚上又可以避光。門外門聯上可以模糊地看到他們寫的詩「住洞需知築洞苦」,後面就看不清了,意思就是住在這個洞裡應當知道這個洞建造之苦,基本都要自己動手挖,工兵過來指導一下,上面搞起來,下面還要搞個炕,因為太冷了,但實際上炕是不燒的,因為需要柴火,還會產生火光。隊裡面大多是小姑娘小夥子,大家都稱兄妹,基本就是睡一個炕了。
由於我們對口交接,二十軍的首長來我們洞裡慰問,交代我們要注意一些什麼,外面朝鮮軍怎麼樣,美國空軍怎麼轟炸,還請我們吃了飯,在山上採了葡萄做了葡萄酒。10月8日我們部隊出去,在山下,聽到擴音機在放「雄赳赳氣昂昂」「朝鮮之歌」等。
我們用汽油桶洗澡,把地上都烤乾,把水一放,下面火一燒就熱了。我們男同志洗澡沒有聲音,女同志洗澡有聲音「嘻嘻哈哈」的,一般半個月洗一次早,冬天到下午太陽暖和一些,一般不要拿柴火燒,儘量少製造煙。這種生活好像在夢中一樣。一個女同志是在寧波參軍的,據說她是因為不滿意家裡的婚姻安排才來參軍的,後來犧牲了,我給她寫了墓碑,這是我一生一世唯一一個寫過墓碑的人。但是我沒有記在日記裡,也就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只記得她唱歌唱得很好。到了前線沒有大規模的演出,就唱歌,單口相聲,只要唱歌,不管唱的好不好,大家都歡呼,因為生活太枯燥了。當時沒有什麼廣播,只有通過《人民日報》能知道祖國的情況,看到《人民日報》就聽到了祖國的聲音,它代表黨。《人民日報》一般兩三天就能送到,三五天就能看到一批。送的時候還會有飛機轟炸。《志願軍報》稍微及時一點,還有《新華電訊》,一般是給團首長看的,但是會經過我的手,所以我也能看一點。我有空就看書看報。
大田裡的春天(1953年元旦—5月18日)
1952年行軍途中睡了一覺起來就是1953年了,我們在三八線的中心,平康郡。老頭山打仗打得很激烈,老頭山過去就是上甘嶺,三八線的中間是很重要的地方,我們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穩的,很難突破。這個地貌,山很高,我們住在山溝裡,外面進不來,炮火打不進來,首長在陽面,我們在陰面,為了保存自己住的很分散,在這樣的情勢下工作。炮兵校準機下面有鋼板,飛得很低很慢,我們叫「老病號」,它很壞的,炮打過來指揮著,打得比較緊,也不規律,並不是固定時間炮擊,近的時候聽到噓噓噓的聲音,然後聽到唔——的一聲。
我們的解開式防空洞只有一個門一個窗,這邊是我們的炕,下面就是床。我們用裝東西的用罐頭盒子當桌子。天氣很冷,零下幾度,因為我們是首長辦公室,首長一個電話讓軍需科送炭過來,拿柴火一燒,不能放很多煙,晚上不燒,火光太大了,白天一直都烤火,只有前方炕道才能用酒精燈。吃的壓縮餅乾在炭火上一烤就鬆了,外面弄的雪放在罐子裡化了燒水吃。我們為了防空一天只吃兩頓,天亮之前吃一頓,天還沒黑吃一頓,下面同志們餓得哇哇叫,我們後勤雖然不打仗但是很辛苦的,告訴首長後來還是改成了三頓。
有一次我們下面的工兵連繳獲了美金,從飛機上掉下來的,一支卡賓槍,一些子彈,一些高級食物像巧克力等,我們都上交了。
三月份敵人炮擊,發動進攻以前打仗很厲害,一說開炮就譁啦啦打過來,那個炮沒打中就在樹林那邊升起煙子,上面有個老病號,我拼命往裡面跑,溝口裡管理科長龐科長血往下流,不停地招呼外面的人往裡面撤,仍然有一個通訊員同志王汽被打破了腳,一邊跑一邊罵。其它碰到炮擊的時候有一個朝鮮的小姑娘,大概六七歲左右,跑過來,我們把她拉到彈坑裡,她嚇得發抖,我們都安慰她。
大概三四月份,艾森豪上臺以後向我們打炮打得愈發激烈。200團的團政委,叫羅駿,犧牲了。還有我們的班長陳志民也壯烈犧牲了,他全家沒有錢,只有他一個人讀了高中,人很老實,他當班長我當副班長,他好像一個大哥哥一樣,他的犧牲對我來講很殘酷,我熱淚盈眶。還有一個烈士,叫陳志,他很有名,進攻很多次,被敵人轟炸犧牲了。他的一支槍上交到博物館了,他的英勇事跡很多,知名度很高。
有一次天還沒有亮,炸彈滾落到溝底沒有炸,我打電話叫了工兵連把裡面的炸藥拿出來。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我們沒有炸藥,老美給我們送來了。還有一次是晚上指揮,好不容易睡一下,結果被驚醒,馬上跑出去,我們的一個聯絡員老樸在外面看到另一邊烏壓壓的一片,結果敵機就向我們俯衝下來,機槍也掃射下來,我拼命地跑,跑到一個貓耳洞裡面,這次突襲我們犧牲了好多人。我就想今天我也要革命成功了,我要犧牲了,結果祖上積德,活了下來。
有一次,領導都出去了,就剩下我和一個女同志,叫潘虹,比我大,我們在守著電話機,天上敵機轟隆隆的,看到我們這個山谷,就炸,我們用手支撐著,以防胸部碰地,炸彈落地內臟受損。美國武器比較先進,中國只是個農業國,差距還是太大,那次真的是馬克思在天之靈,有傷無亡。
潘虹大姐的家人曾經給她寄來了一本《普希金文選》,這在當年是比較流行的,大家都搶著看。祖國有大量的慰問信來朝,我還記得一個印度尼西亞方向的華僑姑娘林民英給我寫的慰問信。
當時的共青團員、共產黨員都有自己的一個戰時臨時介紹信,是為了防止在戰鬥中昏迷不能說話,憑此紙證明身份。除此之外,在軍帽下發的時,帽內白襯布上會印單位、姓名還有血型,每個人自己填上,為負傷時用。
我們收到過一些敵人的傳單,小的報紙,對我們做宣傳工作。傳單上畫的是一個志願軍戰士,有十六把刺刀刺向他,並配文字:你能夠一個人戰勝十多個人嗎,這真是痴心妄想。我們戰士一般都是撕掉,或者上交給指導員。這就是大田裡的春天,主要就是前線的戰鬥,我們二十四小時都是生活在敵人的火力下,我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
大秀洞的夏天(1953年5月19日—8月6日)
這是我從師後勤處調到師政治部的夏天,有條叫彭安川的小江,下雨的時候,江裡全是紅的黃的水,在洪水暴發的地方就沒有辦法過河。在村旁邊有個小山,東邊有個坑道(幹部科),西邊有個坑道(秘書科),那邊還住了一個政治部蔣副主任,川的對岸打了個坑道是司令部,可以對望到,是很安全的。我們的坑道不像前方那樣矮小,洞外面是勤務員,通訊員,收發,打字員,大概三四個,第五個就是我,我是秘書。我腳朝外,頭朝裡,壁上掛了個電話機,一般接電話就是秘書,秘書科的科長和保班打字員,叫曾業和葉聰。幹部科那邊的情況不清楚。司令部是軍事指揮,我們是政治指揮,相對來講這個地方是很安全的。
我們召開英模大會(英雄模範大會),鼓舞鬥志。我們這個小組由我來,我講了「卓婭和舒拉」的英雄故事。團骨幹發表感想,再後來就是動員我們挖野菜,因為沒有吃素菜夜盲了,發動我們的團員村員寫聯名信,那一天水還比較大,女同志都用籃子為前線戰士送東西。
在大秀洞打仗抓了很多美國俘虜,給他們吃一點饅頭喝一點水再往後方送。
《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書影。鍾先生曾兩次在日記中記載閱讀《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的感受,這個故事已經成為他在朝鮮戰場上的一種精神支撐。
有一次劉師長的電話響了,我一接,首長說:「我前線打仗回來了,我很想看《人民文學》,給我送過來。」劉師長叫劉青山,文化很不錯的,當了師首長自學能力很強。(根據鍾先生日記記載,在朝鮮作戰時期,部隊統一訂閱《解放軍文藝》《青年報》《人民日報》《人民文學》《世界青年》《中國青年》等報刊,這些報刊很受歡迎。)
過河的時候,我背個洋鍬太重了,後來洋鍬就不要了,一看我的背包裡還有兩雙粗布襪子,我不穿這個,我覺得背著太重了,就放在朝鮮人民的炕下,讓他們穿穿。
二號首長陳政委給我打電話,說朝鮮停戰,讓三個團的政委珍惜和,不怕痛,願做願打。要用戰爭的勝利來支持,沒有戰爭的勝利來支持是得不到任何好處的。(指示)要很快傳達到每個戰士的耳朵裡,每個人都要懂,只有打才有和平。我們都有馬列主義的常識,知道帝國主義的本質就是戰爭。
朝鮮時間十點,北京時間九點,快要到停戰時間的時候還是炮聲隆隆的,到了時間就真正沒有一點聲音了,我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任何和平都是人換回來的,慶幸自己能夠安全回國。政委打電話回來,通知下面政委指導員讓各位戰士給家裡寫信,說停戰了,我們偉大勝利了,我們還平安。
前線回來的文工團,敵工科的英語翻譯跟我們講前線是什麼樣子的,帶了手風琴,口琴,歡樂的曲子一拉。停戰了,就唱唱歌跳跳舞,到第二天我們告訴朝鮮人民勝利了、停戰了,他們很高興也都又唱又跳的。
二十五年沉冤雪
我在朝鮮立了一個三等功,在國內立了一個四等功。四等功很簡單的,只要你不犯錯,幹什麼都積極,那麼你就立了四等功了。在朝鮮立一個三等功是很不容易的,立三等功對我入黨都是有幫助的。在前線機關中工作顯著,被評為三等功。三等功的條件很苛刻的,不是首長說你立三等功,你就立三等功了。要把這個事情經過大家討論,他有沒有資格,要先在黨支部定下來,因為要走群眾路線,如果下面有人說你不好的事情,那就通不過了。一般通過的多,不通過的少。在朝鮮要在機關工作中立三等功是很難的,不比得在前線,必須是你的工作任勞任怨,首長交給你的任務按時完成。前線就是看你打死了多少敵人,如果你把坦克炸掉了,那立二等功也是有可能的。後方工作立個三等功是很難的。
停戰後我因為冤假錯案被開除了黨籍,不能再留在部隊,我自己選擇了復員。我有自己的一點私心,因為後來我被調到志願軍總部,知道轉業的方向是新疆,我想我到新疆去,我父母親都五十幾歲了,只有我一個兒子,我想我還是復員去。我是師範畢業的,我教教書也能維持生計,在加上我覺得我們湖州是個好地方,我也不想離開,所以我毅然決然地不要工作復員了,我復員回來寫了個中篇小說。
我因為冤假錯案被開除黨籍,去申訴,二十五歲的時候我被開除黨籍,二十五年後我才被平反回來,二十五歲到五十歲,恢復黨籍,聯合計算黨齡。現在講起來我已經是六十多年的老黨員了,現在我也很滿意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人民志願軍駐防朝鮮問題研究(1953-1958)」暨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之「志願軍老兵鍾一口述訪談和日記整理」項目成果,由項目組授權澎湃新聞首發。項目指導老師田武雄,團隊參與人:石芯於、楊潤雪、史雅琦、王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