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詩人食指:我終於嗅到個冬日陽光的芬芳
寫給愛人的這首詩,食指曾在多個場合念過無數遍,但是每一遍都像是讀一封剛剛拆開的情書。
2014年12月20日下午3點,記者匆匆趕往北京外國語大學綜合樓1147室。電梯門剛一打開,就看見走廊盡頭的房間擠滿了人。這場名為「滋味韻味—關於中國新詩發展的思考」的講座,請到了久未露面的詩人食指。
不大的會議室裡,食指坐在長桌的左側,右側依序是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汪劍釗、食指的夫人翟寒樂女士,周圍裡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慕名而來的學生。「咱們這個活動的流程先是我講新詩的滋味、韻味,然後有一個簡短的休息和互動時間,再講一下我最新的對中國文化自信的思考,最後讀讀詩。」食指缺失了兩顆門牙,說話有點口齒不清,但是語速很快,精氣神很好,似乎急切地想把一切都分享給在座的大學生。他的頭髮黑白交錯,穿一件灰色的毛衫,外披藏藍色的工裝外套,樸素整潔,看起來是受到了精心的照料。
在互動環節,有學生問到,詩歌要天然而成,還是需要詩人多雕琢?食指回答,他自己不喜歡雕飾之作,講究渾然天成。他把事物的發展分為璞、玉、器、損四個階段,說發展到「玉」還能在手中把玩,再繼續下去就是傷害了。「像我這樣,滿頭白髮,就是被傷害了。」他有些黯然,但是立刻把話題轉回詩歌和美學:「有留白更讓人深思,大俗就是大雅。」
又有學生問道,創作對食指本人意味著什麼?食指回答:「我除了寫詩,還能幹什麼?我還想幹什麼?一般人寫到二三十歲(就不寫了),我能寫到現在,還是想寫下去,看行不行。藝術太讓人著迷了,只想讓人無窮無盡地探索下去。」一旁的汪劍釗教授補充道:「很多時候不是你寫詩歌,而是詩歌……」食指立刻急切地插話:「詩歌找你!」他引用錢鍾書先生的《尋詩》首聯「尋詩爭似詩尋我」,小孩子一樣得意地豎起一根手指:「詩歌找到了我。」
聊到舊體詩創作,食指說:「雖然我寫新詩,但是得懂舊詩,得積攢很多。我現在第一個要讀詩詞格律。但是只懂平仄對仗不行,要把那個觀念,韻啊,那些關鍵性的東西,中國文化的根兒得扎住。平仄對仗,是根兒上的枝葉,這個你也要懂,把它們當成聲音的迴廊,讀起來就會好聽。」
聊到自己的作品,食指告訴大家:「《相信未來》醞釀了很久,有一點歷史感,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就是即興之作。在火車上,大家都認識我,有人說離開北京了嘛,找個地兒寫詩吧。人家給我哄到別處去,還有暖氣。實際上就是在一輛有暖氣的下鄉的車上,我這樣就把調子給定了。在今天看來,我沒想到,它們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食指自己最滿意的是《魚兒三部曲》。「思考得很多。不說別的,就不幸言中了自己的命運,還言中了許多人的命運。」他說自己是「苦吟詩人」,《我這樣寫歌》只有二十行,可是為了押一個韻腳,他翻來覆去寫了三年。「芒克說:『什麼詩啊?我寫出來就是詩!』不像我呢,我讀了好多詩,知道什麼是詩,就會追求那個。」
回答完熱情的學生提出的問題,食指主動提出:「我讀讀給我愛人寫的四首詩吧,大家也比較關心我的生活。」在同學們友善的笑聲和汪劍釗教授的介紹下,食指的夫人翟寒樂女士抿嘴一笑,優雅地起身向大家致意。食指笑眯眯地看著她,眼睛彎成了兩條縫,他像拉家常一樣對圍在自己身邊的人介紹:「2002年,寒樂非常勇敢地把我從福利院接出來。人們聊起這事兒當時就說,她敢吃螃蟹。所以我當年,談戀愛的時候,寫了一首詩《冬日的陽光》,就講她接我出來以後我們的生活。是給她的第一首詩。」他朝愛人的方向一偏頭,念起自己的手稿:「你可感受到了冬日的陽光/我可以嗅到她的芬芳/在經烘曬變暖的新鮮空氣裡/在吸足了陽光後略帶煳香的衣被上……」食指的聲音柔軟、緩慢、清澈又溫柔。這首詩,他曾在多個場合念過無數遍,但是每一遍都像是讀一封剛剛拆開的情書。
讀完這些詩,有學生問道,《相信未來》該如何朗誦呢?似乎作為表演形式的詩歌朗誦就意味著情感虛假激越,音調越來越高,再配上絲毫不搭的輕音樂。食指回答:「不能是這樣,不能一聲比一聲大。像到了第三個『相信未來』,『用孩子的筆體』……應該非常美好、純潔,不能是堅定的。」在學生們的盛情邀請下,食指親自將這首詩朗誦了一遍,確實如他自己所言,沒有朗誦腔,倒像是低吟淺唱。本版文並供圖/王佳瑩
食指談文學審美
「味」和「滋味說」
「滋味說」是審美鑑賞的理論,起源於先秦,成熟於齊、梁。滋味亦簡稱味,指物所具有的刺激口舌產生酸甜苦辣的味覺的屬性,或指文人的品賞活動。老子就講到「味無味」。由此引申的是五味相濟給人帶來的味覺和舒適感,比擬五聲相合使人感到的和諧美感。《左傳》的「聲亦如味」,就已顯露出了審美概念轉變的端倪。到了漢代,味便有了對文學作品進行體會領略的意味了。到了鍾嶸的《詩品》裡,「味」和「滋味」才成為一種純文學樣式的評論方法。自此以後,中國古代論詩、論文、論畫、論書無不以「味」和「滋味」表示審美價值。
到了唐代,大約在公元837 年到908 年之間,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詩評家司空圖,他提出「詩味」其實可以分為詩的「內味」和詩的「外味」兩種。「內味」是鍾嶸在《詩品》裡提到的,而「外味」是前人沒有涉及的,司空圖把「外味」稱作「醇美之味」,即「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泛耳」。「醇美」之味,是在酸鹹之外的。正如老百姓所說「沒鹽不吃醋」,為什麼呢?光吃醋,酸味單薄且不香,加點鹽吃起來醋味就變香了。這就是司空圖提出的詩要追求一種超越感官和感官經驗之外的含蓄美、本體美,即「味外之味」。
「韻」和「韻味」
下面再分辨一個詞,就是「韻」。漢許慎《說文·音部》曰:「韻,和也。」本意為和諧的聲音。《文心雕龍·聲律篇》:「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在《晉書》裡就有「凡音聲之體,務在和韻,益則加倍,損則減半」。
要談「韻」不能不涉及「氣韻」和「氣韻生動」。南朝畫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有「創論六法」之說,第一點就是「氣韻生動」。畫論中出現此概念,先是衡量畫中人物,後來逐漸擴大到品評人物畫之外的作品,如陳善有「文章以氣韻為主,氣韻不足,雖有詞藻,要非佳作」。這已不是謝赫的原意,而是後代藝術家、理論家根據自己的體驗、認識對「氣韻」的具體運用和發展。「氣韻」和「氣韻生動」概念一提出,便成了歷代藝術家評價藝術作品優劣的標準。
最後我們講「韻味」這個詞。唐朝的司空圖提出「味外之味」後過了100 多年,宋朝範溫談到韻味說:「概嘗聞之撞鐘,大音遠去,始音復來,悠揚婉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也。」我以為「韻味」按範溫的話,用聽鐘聲的心神愉悅來比喻是再合適不過的。這感覺是無法言說的精神層面的享受,在迴蕩的鐘聲中會令人們各有所想。這相對於前面所提到的感官享受的「味」和「滋味」以及超越感官經驗的「味外之味」的審美水準大大地提高了一步。這大約在公元1000 年左右。
研讀錢鍾書的《韻論》
到這裡我基本上釐清了「味」、「滋味」和「味外之味」到「韻味」之間歷史上的變化發展關係。我探討學習的過程,不能不提到錢鍾書先生的《韻論》和寫文章介紹《韻論》的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的付新營老師。範溫的「韻論」是在20 世紀50 年代錢鍾書先生提到的,之前無人論及,錢先生是研究「韻論」的第一人。錢先生認為南朝的謝赫、唐朝的司空圖、宋代的範溫是中國「韻論」發展的三個階段,他說謝赫講「氣韻生動」,只見「氣」不見「韻」;司空圖的「味外之味」雖不講「韻」,卻揭示了「韻」的特質,就是「入神」;而只有到了範溫,才將「韻」作為貫穿藝術、人生、宇宙的精神力量,從而使他站在理論的高處。
我在學習探究錢先生的《韻論》時,將中國老百姓更為習慣的「味」字擺在了前頭,以「味」為線索,基本上按照錢先生的三段論,把鍾嶸的「滋味」、司空圖的「味外之味」和範溫的「韻味」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