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形勢比人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袁紹在河朔的興亡史,貫穿三國前期;甚至較董卓的關中霸府更為重要。
袁紹之敗,被後世歸因為「不迎獻帝、剛愎自用、派系林立」等諸多問題,甚至為此對賈詡的「嫡庶論」頂禮膜拜,將郭嘉的「十勝論」奉為圭臬;略失「以結果倒推原因」的偏頗。
本文主要探討袁紹盛極而衰前夜的兩個問題。其一是不迎獻帝的根源;其二是袁紹是否具備稱帝之志。
本篇是系列上篇,即袁紹與獻帝的關係。
袁紹不迎獻帝,大抵可以歸納為三個原因。
其一、袁紹與獻帝之間存在舊怨。其出於政治目的、曾惡毒攻擊過獻帝的出身與法統。
其二、袁紹奉天子用處有限,地理位置決定其「無法利用漢室旗號」羈縻周邊軍閥。
具體而言,曹操可以利用「漢室旗號」招降關中諸將(以鍾繇鎮撫長安),保障西境無虞。而袁紹東臨大海、北鄰烏丸、西接匈奴、南據曹操。
欲羈縻胡人,非金帛女子不可。欲羈縻曹操,則無異天方夜譚。
其三、天子是柄「雙刃劍」。名份與權利難以兩兼。
曹操亦深受「奉天子」之害;其解決方式是「兩地分治」(天子居許、魏王居鄴);而袁紹在「內部分裂程度」比曹操更劇烈的環境下,貿然迎接天子,可能導致更加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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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皇室「野種」
袁紹與劉協間,存在相當嚴重的舊怨,幾乎難以彌合。
因為紹曾公開宣稱「獻帝非劉氏子」,甚至另立新君,與韓馥等人謀立幽州牧劉虞。
馥以(紹)書與袁術,雲(獻)帝非孝靈子。--韋曜《吳書》
(紹)主盟,與冀州牧韓馥立幽州牧劉虞為帝。--《魏書六 袁紹傳》
後續發展出人意料。劉虞拒絕了袁紹奉上的「天子衣冠」,還暗中遣使赴長安向獻帝「表忠心」。
(虞)遂收斬使人。於是選掾右北平田疇、從事鮮于銀蒙險間行,奉使長安。--《後漢書 劉虞傳》
理由很簡單,劉虞曾出任宗正(九卿,掌宗室事務),對「劉協是否為靈帝親子」十分了解。
拜虞甘陵相,綏撫荒餘,以蔬儉率下。遷宗正。--《後漢書 劉虞傳》
袁紹罵辱獻帝非劉氏子,有其因由。因劉協是董卓擅立,且紹曾反對卓廢劉辯(少帝)。因此,劉辯被廢,新君的法統必遭袁紹質疑。
且關東諸侯起兵,雖各懷鬼胎,卻總要立個漂亮的名目:
「討伐奸賊、驅逐偽帝」便成了關東諸侯「心照不宣」的謊言。
袁紹此舉有兩處失策。
其一是少帝與獻帝的出身問題。
袁紹敢罵劉協為野種,是因靈帝諸子早夭,故劉辯、劉協少時曾寄養宮外(迷信避禍)。
靈帝數失子,不欲正名,養(劉辯)道人史子助家。--《先帝春秋》
董太后自養(劉)協,號曰董侯。--《後漢書 皇后紀》
問題是,少帝劉辯是養在史道人家中,而獻帝劉協則是養在董太后(靈帝母)家中。論親疏遠近,劉協明顯比哥哥還好一些。袁紹不去質疑劉辯的法統,卻指摘劉協,極為失策。
其二是所立非人。
幽州牧劉虞是故宗正,掌管宗室事務,熟悉典籍簿冊。劉協出身如何,劉虞是很清楚的。且虞素有聲望,以「守節持正」聞名,在漢末名教禮義的影響下,必不肯貿然稱帝。
虞雖為上公,天性節約,敝衣繩履,食無兼肉,遠近豪俊夙僭奢者,莫不改操而歸心焉。--《後漢書 劉虞傳》
袁紹找了這麼個「對劉協知根知底的真君子」做皇帝,委實自尋煩惱。
彼時袁紹可以擁立的人物,大約相當有限。
同在聯軍的兗州刺史劉岱,是故侍中,陪王伴駕,應對左右;其對劉協的了解程度,大約與劉虞不相上下。
避難江淮的侍御史劉繇(後揚州刺史),是劉岱親弟。
遠在川蜀的益州牧劉焉,亦曾履職「宗正」,知根知底,亦不可立。
那袁紹能立誰?立「離職未久、毆打上司」的故安喜尉劉備?
如按王粲所載,劉備彼時還在酸棗露了回臉(我對此持高度懷疑)。可能還和袁紹打過照面兒。
靈帝末年,(劉)備嘗在京師,後與曹公俱還沛國,募召合眾。會靈帝崩,天下大亂,備亦起軍從討董卓。--《英雄記》
即使「新君人選」是如此不堪,袁紹依然定計。可見彼時其完全斷掉「與劉協修好」的後路。
既然「另立新君」勢在必行,那袁紹交惡劉協、也便無可避免。
劉虞之立,頗疑曹操亦參與其中。
因《三國志》與王沈《魏書》均稱紹與曹操商議此事,然操拒之。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袁紹與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為帝,太祖拒之。紹又嘗得一玉印,於太祖坐中舉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惡焉。--《魏書一 武帝紀》
若曹操未參與密謀,完全不必提及。且曹操後遣使赴長安「始通貢獻」時,被李傕罵為「關東另立天子」,很明顯是指代曹操亦參與過「擁立劉虞」的舊事。
太祖領兗州牧,始遣使上書。傕、汜等以為「關東欲自立天子,今曹操雖有使命,非其至實」,議留太祖使,拒絕其意。--《魏書十三 鍾繇傳》
曹操彼時作為「從犯」,已被關中諸將不喜;作為「主犯」的袁紹,在劉協眼中會是何等嘴臉,也便不言而喻了。
② 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遠親不若近鄰、遠水難救近火。
袁紹不迎獻帝,另有現實考量。即地理隔絕,導致「挾持天子」卻難以「用之牟利」。
這與曹操情況恰恰相反。
曹操擁立劉協之後,雖然吸引了故豫章太守華歆、故廬江太守劉勳、故會稽太守王朗、故北海國相孔融等人來投,實際上述諸人都是喪師失地的「敗將」,不堪大用。
獻帝真正的作用、是協助「經營關中」。即故黃門侍郎鍾繇,在長安利用劉協名號,吸引關中諸將,與之修好並協助作戰。
繇至長安,移書騰、遂等,為陳禍福,騰、遂各遣子入侍。--《魏書十三 鍾繇傳》
涼州巨寇馬騰、韓遂皆是李、郭等人昔日(192)利用「獻帝名目」詔安的軍閥。騰為徵西將軍,遂為鎮西將軍。
註:徵/鎮/安/平在漢末魏晉皆為重號。
是歲,韓遂、馬騰等降,率眾詣長安。以遂為鎮西將軍,遣還涼州,騰徵西將軍,屯郿。--《魏書六 董卓傳-附傳》
這與李傕利用壺壽招募「故平難中郎將」張燕(即黑山賊)是相似的。曾接受過漢廷官職的關中軍閥,相比「自立天子」的關東諸侯,確實更傾向於重新合作。
因此,曹操挾天子,可以用之鎮撫西境,保障後方。甚至官渡之戰時關中還「貢馬二千」,支援前線。
太祖在官渡,與袁紹相持,繇送馬二千餘匹給軍。--《魏書十三 鍾繇傳》
可見劉協在曹操手中,確實可以發揮作用。
但袁紹不行。因為袁紹的地理位置相當尷尬。
其北接烏丸、東臨大海;西側名為并州(今內蒙南部、山西北部),實際并州在東漢一直是南匈奴的大本營。朔方、雲中、五原、雁門等地夷漢雜居,胡化嚴重,當地人皆「便弓馬、善騎射」。如呂布是五原人,張遼是雁門人。西河則是白波賊的老巢。
在相關記載中,只有上黨處在袁紹的實控之下(或許另有太原)。
考慮到袁譚的「青州刺史」最初只有平原一郡;高幹的并州刺史,很可能與表兄一樣,也只有上黨一郡而已。
註:高幹是袁紹外甥。
(袁)譚始至青州,為都督,未為刺史,後太祖拜為刺史。其土自河而西,蓋不過平原而已。--《九州春秋》
問題在於,北側和西側的胡人鄰居們,根本不在乎禮義名份、只認識錢。袁紹籠絡鮮卑、烏丸的方式與西漢無異,是通過「聯姻」、「賄賂金銀」等手段。
三郡烏丸承天下亂,破幽州,略有漢民合十餘萬戶。袁紹皆立其酋豪為單于,以家人子為己女,妻焉。--《魏書一 武帝紀》
雖然袁紹也曾「假借劉虞名號」給鮮卑大人封賞官位,但從《牽招傳》可知,胡人酋帥根本不在乎「官位」這種虛名,他們更在乎金銀、布帛等「現實利益」。
峭王問招:「昔袁公言受天子之命,假我為單于;今曹公復言當更白天子,假我真單于;遼東(指公孫康)復持印綬來。如此,誰當為正?」--《魏書二十六 牽招傳》
誰當為正?誰給的錢多,誰就是正唄!
可見袁紹北側、西側的鄰居是何等現實。
袁紹南側的鄰居是曹操,比胡人更加「水米不進」。籠絡胡人尚可依靠金銀,「籠絡曹操」則無計可施。如果認為袁紹「挾獻帝」即可號令曹操,那無疑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尷尬的地理位置、決定了袁紹無法像曹操一般、從「挾天子」中獲利。因此,與獻帝本有舊怨的袁紹,對迎立天子之事,也就特別不熱心了。
③ 皇帝是柄雙刃劍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除上述的舊怨、地理位置問題外,迎立天子還存在「負面共性」,即導致軍閥內部分裂。
正如荊州使者韓嵩對劉表所言「若天子封我官位,我從此便是天子之臣,非君上(指劉表)之臣也」。
將軍(劉表)若欲歸之(曹操),使嵩可也;如其猶豫,嵩至京師,天子假嵩一職,不獲辭命,則成天子之臣,將軍之故吏耳。--《後漢書 劉表傳》
在漢末士人深受名教影響的大環境下,「天子名目」確實頗有幾分號召力。以曹操為例,他雖然利用天子牟取了不少利益,卻也出現了孔融、荀悅、荀彧等人「先後倒向漢室」的反例。
獻帝頗好文學,(荀)悅與少府孔融侍講禁中,旦夕談論。累遷秘書監、侍中。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悅志在獻替(即匡正進諫),而謀無所用。--《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至於性質更加惡劣的董承之亂(199)、伏壽之亂(214)、吉本之亂(218)、孫狼之亂(219)、魏諷之亂(219)等等,無一例外與「挾天子」有關。
客觀評價,以譙沛系和潁川係為核心的曹魏陣營,比「四分五裂、各懷鬼胎」的袁紹陣營要團結得多;即使如此,曹操也深受其害,甚至被逼遷都鄴縣(即袁紹故治所),與天子實現「地理隔絕」。
在這樣「防患未然」的環境下,曹操晚年亦掀起數次肅反大案,清洗許縣漢臣(218)、與首鼠兩端的魏臣(219)。
可見「天子的神秘力量」,是困擾終身的問題。曹操一生未稱帝,恐怕亦受此影響。
至於袁紹陣營內部,渤海系(即舊人系)、河北系、潁川系等諸多派系相互攻訐、日夜爭鬥;且不說河北系內還另有韓馥系(沮授、田豐、審配、鞠義等),令人眼花繚亂。
在此環境下,如果貿然迎接獻帝,不僅一無所得(地理原因),還可能因為袁紹與獻帝的舊怨(另立劉虞),而導致「一生不曾安分」的獻帝,在鄴縣更加猖獗地作妖,加速袁紹政權的崩潰。
④ 小結
袁紹不迎獻帝,並非愚人愚見、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原因有三,其一是共性,餘者則是個性。
「共性」即天下諸侯面臨的相同問題,即獻帝到來會擾亂君臣名分,侵蝕諸侯權力。
「個性」即袁紹與獻帝的舊怨;以及袁紹所處的地理位置、無法充分發揮獻帝「名份」的號令作用。
諷刺之處,在於最早提出「挾天子以令諸侯」者,恰恰是袁紹的謀士沮授。比毛玠(曹操謀士)提出的「奉天子以討不臣」更早。
沮授說紹云: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獻帝傳》
天子潰入安邑時(195),潁川郭圖亦曾「通貢獻」,勸紹自迎天子。然而他們看得見「奉迎天子的好處」,卻看不到「袁紹無法享受這種好處」的弊端。因此,河北系的沮授,與潁川系的郭圖,其「奉天子之策」均不成行。
袁紹另有所謀,且手段相當現實。即令曹操將劉協遷治鄄城,方便監視。
紹每得詔書,患有不便於己,乃欲移天子自近,使說操以許下埤溼,洛陽殘破,宜徙都鄄城,以就全實。--《後漢書 袁紹傳》
鄄城在兗州濟陰郡,袁紹從弟袁敘是濟陰太守。且鄄城雖然名為曹操轄區,距離鄴縣卻一步之遙。若有變故,袁紹可立即「興兵自取」。
袁紹想避免「逢迎天子」之害,卻能坐享「接近天子」之利。可惜曹操亦是奸雄,自然洞悉要害,一口回絕,最終二人反目。這便是後話了。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曹操巨奸之人,尚不能避免「挾天子」之害,袁紹想又當又立(即令天子遷治鄄城),自是痴人說夢。
另一方面看,紹與獻帝的舊怨以及尷尬的地理位置,導致他無法如曹操般享受「挾天子」之利,故幾經思慮最終放棄,最終強弱易主,功敗垂成。
亦可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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