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總統川普看來,美國的敵人很多,而且有不少來自美國內部,「深層國家」(Deep State)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深層國家和左翼,還有他們的工具假新聞媒體,真的是發瘋了,而且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2018年9月,川普在推特上寫道。此前,他下令撤銷了包括中央情報局前局長在內的一眾高級情報官員的特別許可證。
「深層國家」包括但不限於美國國防部和國務院,以及中央情報局(CIA)、國家安全局(NSA)、聯邦調查局(FBI)等實權機構。很多美國人認為,這是一股活躍於政府內外的勢力,不受任何監督,將整個國家視作玩物。
這並不全是陰謀論者的囈語。歷史上,對美國決策層產生重要影響的秘密結社和野心家的確存在過,其中就有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名噪一時的前國會議員拉裡·麥克唐納。此人親手締造了一個顯赫的情報機構,該機構完全歸他個人領導。
「山寨版麥卡錫」登場
1974年11月,「水門事件」後的首場美國國會選舉產生了75名新的民主黨議員。不論按照什麼標準,來自喬治亞州的拉裡·麥克唐納都是最扎眼的那個。「他的聲音代表極右派。」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家凱文·克魯斯解釋說。
麥克唐納是喬治·巴頓將軍的遠房親戚,1972年以醫師身份投身政壇,兩年後成功進軍華盛頓。他的觀念之激進,連川普都會甘拜下風:大幅削減政府開支和對外援助,取消所得稅,取消一切福利和國家監管。他公開反對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主張廢除槍枝管制,驅逐「非法外國人」,還在辦公室裡懸掛西班牙獨裁者弗朗哥的畫像。一位專欄作家嘲諷麥克唐納,說他活像「山寨版約瑟夫·麥卡錫」。
身為民主黨人,麥克唐納卻成了美國新右翼運動的旗幟人物。「新右翼」是激進右翼和宗教保守主義的大雜燴,麥克唐納與這股運動的許多頭面人物過從甚密,尤其是約翰·伯奇協會的成員。這個協會認為,「叛國者」一直在暗中協助蘇聯打擊美國,甚至認為前總統艾森豪是「共產黨的代理人」。
麥克唐納對此深信不疑。他的觀念與影片《奇愛博士》裡的美軍將領傑克·瑞朋類似,主張「敵對勢力已侵入美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內部顛覆是美國的最大威脅」。他相信國家處於戰爭狀態,總是身披防彈背心,囤積物資,還把資產兌換成金銀首飾。《亞特蘭大憲法報》稱,由於認為「我們在打仗」,這位議員滴酒不沾。
約翰·伯奇協會為麥克唐納提供了大筆金錢,1982年任命他為協會主席。麥克唐納並未利用這份影響力推動立法議程,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既然美國處於戰爭狀態,媒體和國會又阻礙政府揪出破壞分子,那就得靠真正的「愛國者」挺身而出了!
組織背景詭秘 成員身份顯赫
「山寨麥卡錫」起初打算在國會內部搞動作。他試圖進入國內安全委員會(麥卡錫時期「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繼承者),卻獲悉該委員會準備解散。麥克唐納索性將離職人員請進自己的辦公室,在他親自指導下繼續監控國內威脅。
為避人耳目,麥克唐納把部下安排在一間單獨的辦公室。其中的一名前軍事情報官員吹噓說,FBI特工和警察經常登門拜訪,以獲取該機構對左派人士的研究成果。
1979年,麥克唐納啟動了最雄心勃勃的項目:建立一個龐大的情報中心。很快,這個被命名為「西方目標」的組織在維吉尼亞州亞歷山大市一座有200年歷史的別墅裡開張了。組織的日常工作是編寫有關美國國內顛覆分子、恐怖主義和國外意識形態的出版物,分發給支持者。鼎盛時期,「西方目標」在德國和奧地利設有辦事處。
瑪麗喬·巴克蘭曾在30多年前加入「西方目標」,對該機構的詭秘氣氛印象深刻。「很多資金來自德國,」她回憶道,「很多德國人胸綴將星,腰纏萬貫。」有趣的是,麥克唐納一直呼籲釋放納粹戰犯魯道夫·赫斯,這位納粹黨副元首1941年逃亡至英國,被終身監禁。麥克唐納甚至在國會辯論中提出,給赫斯頒發諾貝爾和平獎。
「西方目標」最關鍵的部分是一個計算機資料庫,囊括美國左翼運動的個人和團體的各色信息。資料庫的創立者叫約翰·裡斯,他撰寫了「西方目標」大部分公開發表的報告。《闖入、死亡威脅和FBI:反對中美洲革命運動的秘密戰爭》一書作者、《波士頓環球報》記者羅斯·蓋爾斯潘表示,裡斯在20世紀60年代做過FBI和警察的臥底,曾以天主教神父和反核活動家身份秘密打入學生團體。巴克蘭還提到,即使在「西方目標」的同事們眼中,裡斯也被視為「陰險之輩」。
在拉裡·麥克唐納的積極運作下,到20世紀80年代初,「西方目標」已經擁有廣泛的支持者網絡,年度預算在1983年上漲到近50萬美元。麥克唐納的「事業」還吸引了眾多權勢人物,基金會的董事會成員包括川普當時的導師羅伊·科恩,美國氫彈之父愛德華·泰勒,CIA創立者之一、後來因「伊朗門」醜聞鬧得滿城風雨的約翰·辛格勞,「保守主義教父」、紡織品大亨羅傑·美利肯,此外還有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前任主席、兩名退役海軍陸戰隊四星上將,外加三名國會議員在該機構掛名。
各種「黑材料」直達白宮
同樣是在這個時期,「西方目標」的主張開始與美國最高決策層產生交集。1982年,該組織一份宣稱蘇聯操縱反核武器運動的報告幾乎一字不差地登上了《讀者文摘》雜誌,隨後被裡根總統在電視直播中引用,作為「紅色陣營」咄咄逼人的證據。
白宮西翼的工作人員辯解說,裡根不是看了本雜誌就信口開河,而是「從多個來源獲取了情報」,白宮方面專門向情報機構核實過,後者證實了雜誌文章的準確性。可是,一份1983年解密的聯邦調查局報告顯示,這種說法毫無根據。
《闖入》一書指出,美國國務院在1982年使用未經核實的「西方目標」報告,將世界婦女和平與自由聯盟(WILPF)認定為「莫斯科的傳聲筒」。WILPF怒不可遏,將美國政府告上法庭,迫使國務院承認自己的工作人員不加分辨地抄襲了「西方目標」關於蘇聯的報告。這場官司以國務院撤回相關文件收場。
「西方目標」不僅滲透進美國聯邦政府,還在地方執法部門和情報機構中收穫了大批擁躉。曾經效力於該組織的員工告訴《波士頓環球報》,20世紀80年代,來自亞歷山大市的出版物幾乎一頁不差地呈送給全美各地的緝毒部門、菸草火器與爆炸物管理局、FBI分部和警察局。新近解密的一份中情局文件顯示,1985年,CIA當時的一把手威廉·凱西向身邊人推薦了「西方目標」關於蘇聯意識形態的一份報告。
一些政府機構甚至「洗白」該機構的報告,以便用作證據。問題在於,這些「證據」不僅真假混雜,獲得手段也往往不合法。就此,「西方目標」想了個點子:向執法部門提供情報後,擇機將其公開發表;隨後,麥克唐納把發表的內容提交給國會,美國法律中「議員免責」的相關規定確保他不會受到誹謗指控;接著,「西方目標」會在自己的公開報告中引用麥克唐納的陳述。整個流程天衣無縫。
以一種無法預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20世紀80年代,東西方冷戰再度掀起高潮,「西方目標」隨之平步青雲,將觸手伸向美國政界、軍界、情報界的每個角落,越來越多的人將該組織的情報奉為圭臬,其觀點能直接影響戰略決策,麥克唐納本人也越來越像「深層國家」的領袖。
然而,這一切卻以一種無法預料的方式戛然而止。1983年9月1日清晨,韓國大韓航空007號航班在蘇聯遠東地區被蘇聯戰鬥機擊落,269人的遇難者名單中,拉裡·麥克唐納赫然在列。當時,他正要前往韓國參加一個防務會議。
「這件事太怪了,」麥克唐納的遺孀凱西至今耿耿於懷,「『美國頭號反共分子』被蘇聯擊落,是多麼令人驚奇,多麼難以置信。」麥克唐納在國會的支持者相信,蘇聯完全是衝著他來的;「西方目標」一度要求蘇聯賠償兩億美元,未獲回應。
事實上,麥克唐納是在錯過原定航班後,在最後一刻改乘大韓航空007航班的。但這並沒有阻礙支持者們把他的死渲染為「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數千人參加了麥克唐納的葬禮,美國著名保守派人士幾乎悉數到場並發表演說。極右翼組織在亞特蘭大市中心遊行,有韓裔示威者當街焚燒蘇聯國旗。
007航班事件幾周後,「西方目標」的代理負責人就緊急飛往洛杉磯應付官司:該組織被控非法搜集機密,涉案文件達50萬頁之多。在或明或暗的袒護下,這個組織有驚無險,但失去主心骨的它從此走上下坡路。
1983年,美國國會禁止裡根政府支持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裝後,「西方目標」開始為後者籌集資金,到1985年建起了一支2000人的隊伍——「麥克唐納特遣隊」。昔日的私人情報機構,此時成了華盛頓幹涉外國事務的「白手套」。1986年「伊朗門」事件爆發後,包括約翰·辛格勞在內的「西方目標」核心成員一夜間成為眾矢之的,耗光了該組織最後一點兒活動能量。
故事至此仍未結束。麥克唐納死後,他的副手約翰·裡斯創立了馬爾登研究所。直到21世紀初,馬爾登研究所還在延續「西方目標」的使命。據《費城問詢者報》報導,2000年費城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期間,賓州警方利用裡斯提供的情報申請了逮捕證,突襲了一所據稱是「極左派資助」的倉庫並逮捕了75人。
「西方目標」或許已經謝幕,但也可能是被更龐大、更隱秘的「深層國家」取代了。當今美國的現實似乎正在印證前人那些最極端的寓言,偏執者如拉裡·麥克唐納相信美國處於戰爭中,即便交戰雙方與他設想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