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海門縣城西南碼頭上,一艘過江渡船正在拔錨,準備駛向江南。僱舟南下的,是城內藥房的王老闆,他開著一家大藥鋪,又掛牌行醫。王老闆醫術高明,為人和善,很得全城人敬重。今天他坐在船頭,看著船旁倒行的樹木,聽著「譁譁」的水聲,一邊回憶自己半輩子的往事,一邊盤算著去江南採辦藥材的計劃。
「啊呀!你這人是怎麼弄的,連槽也不會搖,還到船上來當幫工!」船出城不久,後面就傳來船主人的吼聲。王老闆回頭一看,看到船尾的大簷,已經傾倒在船舷上,那個原本搖著擼的船夫,正不解地望著那槽,好像在求它,讓它聽話一點。
「好啦,」船主人揮揮手,「這活兒你幹不好,還是讓我搖,你到前面撐船去。」
船槽服服帖帖地在船主人手中擺動,船箭一般往前駛行,他得意地唱起了山歌。不料一袋煙的功夫未到,右舷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整個船立刻朝左傾斜,王老闆坐在船頭,立刻雙腳用勁釘在船板上,總算沒有側身摔倒。
眼角一掃,卻看到站在船邊上的水手,紋絲不動地站著,身子隨船擺動,兩眼卻盯著手中斷為兩截的竹,不知是在怪自己手上的氣力太大,還是在怨那竹篇太不結實。後艙裡,同時發出「咕咚」一聲大響,船主人大槽脫手,一屁股摔倒在艙中,「喔喲喔喲」直叫喚。
船晃了一陣,總算平穩下來,旁邊卻傳來一陣叫罵:「喂!前面的船怎麼啦,擋住別人的道,是哪個廢物掌的舵?」
船主人爬起身一看,是自己的船橫在了河道中,他手忙腳亂又搖槽,又伸出一條腿頂住舵,撥正了船頭,嘴裡還不停地罵著:「真倒黴,僱著這個笨蛋,連累我跟著被人罵!」
年輕的水手卻一點不生氣,居然一條腿站在船幫上,抬手抬腳,專注地學著船主人使船的動作,學得真像模像樣。
看到這一切,王老闆大聲勸道:「老人家,別發火。這位小兄弟被你訓斥夠了,瞧他那好學的模樣,我敢打包票,不出半天,你這徒弟一定青出於藍,你就等著享福吧!」
年輕水手回頭衝他一笑,算是感激他的勸說,又轉身盯住了船老大的動作。
王老闆看他用心地學,又開口道:「小兄弟,我看你下盤沉穩,學起駕船功夫來,悟性又高,想必一定得過名師傳授。」
「不敢領受老闆誇獎。*年輕人有點吃驚,「小的只不過多幾斤氣力,使得不得法,才招來許多麻煩。」王老闆知道江湖上許多忌諱,聽他這麼說,也就笑眯眯地轉過身子,不再追問。
果然,船一出江邊大閘,這位水手駕船的本領已經十分純熟了。他右手拉緊帆索,左手把牢舵柄,帆吃滿風,飛快地行駛在茫茫江面上。船主人看了一會兒,完全放了心,自己閒下來,陪伴王老闆說話。
第二天,仍由年輕水手駕船,幾天之後,船便泊上了王老闆的第一個落腳點——蘇州楓橋鎮。
楓橋寒山寺,是江南有名的叢林。王老闆沒等兩人系好纜索,便獨自跳上岸去,回頭關照不必等他吃飯。可是,船上兩人一頓飯還沒燒好,王老闆卻匆匆趕回船來,一聲招呼也沒打,鑽進艙裡便不再出來。一老一少等了許久,忍不住進艙來,看到王老闆已把行李打成一個包,正往信封裡裝信箋。
看到他倆,王老闆滿面愁容地說:「船家,剛才我遇上一個仇家,約我今天去了斷一場糾紛。今晚,看來兇多吉少,萬一二更天我還未回船,就請兩位馬上起錨,把行李送回我店中,內中詳情,我已在信中講明。到了海門,家人會加倍付你們船錢的。拜託,拜託。」說畢,把信遞到船主人手裡。
船主跨上一步說:「王老闆,你上岸只一眨眼功夫,怎會惹來這麼大的麻煩?」
王老闆搖搖手說:「這件事你們還是不明白的好。」
年輕人一拱手說:「老闆不必為我倆擔心,在下倒想聽聽。」
王老闆聽了,回頭瞧他一眼,嘆口氣說:「剛才我上岸,走到寒山寺前,旁邊巷子裡閃出一位僧人,攔著問我是不是海門王老闆。我正詫異,他卻雙掌一合,念了聲佛,對我說:『王施主別來無恙。小僧兩年前在貴府承蒙賜教,至今不敢忘卻。家師聽過小僧稟報,也十分神往,我們緣法不淺,還望施主光臨本寺,見一見方丈恩師。'」
「我正滿頭霧水,弄不清他說的什麼,那和尚又冷笑一聲:『施主真是貴人多忘事,貧僧了緣,要跟施主化個善緣,阿彌陀佛!'聽了這話,我才猛然想起他是誰……」
「惡緣和尚?」年輕水手脫口而出,「你怎會跟他架上梁子?」
王老闆早已明白這年輕人不是一般混飯吃的水手,便苦笑了一聲,源源本本把兩年前的事告訴了他們。
兩年前,海門來了個和尚,手裡託著五十多斤的鐵木魚,專挑門面大的商店化緣,開口就是十兩紋銀,不給不行。誰家不肯,他把木魚往誰家櫃檯上一放,自己往當門一坐,不讓顧客進,也不讓夥計出。一耗便是半天一天,誰也惹不起。
王老闆知道江湖上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人,心想只要他不招惹自己,自己就只當不知。誰知道這和尚終於也到了藥店,如法炮製。王老闆忍住無名火,叫夥計給了他一串錢。哪知那和尚進了店,把一串錢往櫃檯上一拍,錢身一半嵌進了臺面,他又回身坐到了店門口,兩眼惡狠狠盯住王老闆。
王老闆忍無可忍,手裡握住根雞毛撣子,輕輕地去撣櫃檯上的灰塵,撣到鐵木魚附近,突然一發力,「嗨」的一聲,挑起那木魚。木魚直朝坐在地上的和尚飛去,和尚沒有防備,只得往後倒翻了一個跟鬥,才勉強避開。他見討不了什麼便宜,「嘿嘿」一陣冷笑,拋下幾句場面話,託起木魚走了。
「咳!」王老闆說到這裡,嘆口氣說,「想不到他居然是名重江南的寒山寺的弟子。」
「這和尚也真是不該,」船主聽了,憤憤不平地說,「照例他們該四大皆空才對。」
年輕水手笑了笑說:「師傅,江湖上出了名的和尚,哪一個會四大皆空?就拿這寒山寺方丈來說,他功夫不錯,脾氣更大,又最護短,誰也不願捅他的馬蜂窩。」
王老闆滿腹憂慮地點著頭,又長長嘆了口氣說:「想當年,我就是看不慣江湖上的這些刁惡之人,才心灰意懶當了藥老兒。事到如今,真後悔兩年前不該意氣用事。」
年輕水手聽到這裡,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容,對王老闆說:「我倒不信這個邪,老闆,我跟你去會會這和尚,如何?」
王老闆吃驚地盯了他一眼:「不行,寒山寺刀山劍林,險惡異常,你不必打這個抱不平。」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想不到當年的賽扁鵲王前輩,會變得如此膽小怕事。」
聽他一口道出自己當年的綽號,王老闆大吃一驚,急忙問:「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年輕人說,「我只是看不慣寒山寺僧人是非不分,想跟他們去論一個理。你帶我去,萬一他們不講道理,我就冒作你的師弟,讓我先跟他們過兩招,前輩看清了他們的招數,出手時也可以胸有成竹。我倒是怕他們不敢跟我動手呢。」
王老闆沉吟了半晌,點點頭說:「小兄弟,你的話激起了我沉寂已久的豪氣,我們就一同去闖闖寒山寺。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要出手傷人。」年輕人點頭答應,向王老闆借了套衣服換上,一同離船上了寒山寺。
寒山寺的後院習武臺前,當晚點起了十餘盞燈,照得四周亮堂堂的。習武臺三尺高的臺基上,四根合抱粗的柱子支撐著一座高臺。臺前分主賓坐著方丈和王老闆。王老闆身後,孤零零站著個毫不起眼的年輕人;方丈身後,卻有一排武僧,個個穿著緊身衣靠,了緣就站在中間,正用陰沉沉的目光盯牢對面的王老闆。
方丈單掌往胸前一豎,打個問訊:「兩年前小徒蒙施主賜教,老衲日夜盼望能一瞻風範。今日承施主垂顧,還望施主一展身手,重現當年大俠聲威。」那意思竟是不跟王老闆講什麼道理,一定要手下見真章了。
王老闆哈哈一笑說:「兩年前,在下不識高足,多有冒犯。若要解釋當時情況,想來方丈不感興趣,在下多言也無用。小老兒這幾年只知弄弄草藥,只怕見笑大方,倒是我這師弟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我們何不讓他們年輕人玩玩,也好讓大家切磋一番。」
方丈一瞥王老闆身後的年輕人,見他身子單薄,看不出有什麼驚人之處,便回頭招呼:「了緣,你當初膽大妄為,怎是王大俠的對手?你就上前跟大俠的師弟討教討教,免得人家瞧不起咱寒山寺。」
年輕人先向王老闆行了一禮,轉身對方丈說道:「寒山寺名滿江湖,方丈德高望重,在下怎敢有半點不敬!」說著,掃了躍躍欲試的了緣一眼,又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遲疑著說:「我聽說有的和尚專化惡緣,手託鐵木魚,堵著店門,一次就要十兩。我這口袋裡還有好幾錢碎銀,一定要找個地方藏起來,免得連衣服都被強化了去。」
說完,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突然縱身一躍,來到東邊大柱旁,脫下衣衫,捏成一團,一彎腰用右手反抱住那根柱子,使勁往上一拔,只聽一陣「格格」聲響,那柱子居然被抬高一寸有餘。高臺上的飛簷,也「格格」地一陣亂響,邊上的瓦,「劈劈啪啪」掉下好多。
在場所有的人還沒看清,他已經把那團衣服塞到柱下,緊緊壓住。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跳下臺來,拍打著雙手。這一招,嚇得了緣倒退了幾步,眼中露出一絲恐懼。
方丈身後的武僧們,驚訝得議論紛紛:「這人好大的神力,就是我佛門的韋馱金剛,也只不過如此啊!」
年輕人聽了,跟王老闆相視一笑,方丈也立刻站起來,恭恭敬敬請兩位到寺內奉茶,再也不提比武的事。一場兇險的打鬥,終於避免了。
第二天,船繼續向南航行。午飯之後,王老闆捧著二百兩銀子來到後艙,放在桌上說:「小兄弟,承蒙你拔刀相助,救了我身家性命。這些銀兩不成敬意,還望收下。」
看到年輕人瞧也不瞧那銀包,他又說:「看你身手了得,天下已很難找到敵手。你何不到軍中效力,掙個前程,總比當船上的苦力強。」
年輕人臉上又露出了笑容說:「前輩,你勸我憑本事掙個好前程,難道我一定要去受那種身不由己的束縛?我要是只想混口好飯吃,即使不去當官,總比當船夫強吧。四海為家,只要對得起自己,幹什麼事都一樣,前輩就別勸我幹違心的事了。」
過了兩天,年輕人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船主人可惜得嘀咕了好幾天。王老闆勸他:「老人家,你別再談小兄弟了。他神龍不見首尾,無論功夫,無論立身行事,都比你我強得多。」
參考資料《客窗閒話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