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學生孫伏園,在《魯迅先生二三事》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在《吶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譯了外國文。我問他的好處,他說能於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於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明顯,有大家風度。」
俄國十月革命的武裝起義,為中國帶來了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無產階級政權,當時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們領導和策動了新文化運動,向封建文化禮制發動了猛烈而令人震撼的抨擊,發起了討伐封建主義制度的新革命思潮。
為了「描繪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在「五四運動」前夕,魯迅先生在發表諷刺作品《狂人日記》之後,又於1918年的冬季創作出第二篇白話小說《孔乙己》。
以前大家都認為,魯迅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思想性和戰鬥性都比較強的《狂人日記》、《藥》等作品,而魯迅卻唯獨最喜愛這部《孔乙己》,談到原因,魯迅自己認為在於它寫得「從容不迫」,孔乙己生與死存在於多元而錯位的感受世界之中,不亂陣腳又遊刃有餘。
據孫伏園回憶:
「魯迅在私下談到《藥》這一類小說時,曾經用了一句紹興話,叫「氣急虺聵」,就是不夠從容,這和「太逼促」是一個意思。」
從魯迅先生的多部作品可以看出,他對作品的審美評價,主要是看是否「從容不迫」,這也是魯迅自我人生觀的體現。他強調人的生活要有「餘裕」,不能「不留餘地」,給人以「壓迫和窘促之感」,認為「生活有餘裕」才會「產生文學」。
因此,不難看出,從魯迅先生這些觀點來看,《狂人日記》、《藥》都有些「鋒芒畢露」而「不留餘地」,給人以「壓迫和窘促之感」,而《孔乙己》則寫得有節制,如細水長流,從容不迫。
在魯迅的本部作品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意識是分清敘事者和隱含作者。 《孔乙己》裡的「我」——看客小夥計是敘事者,而隱含作者是寫本文的作者魯迅,這兩者是不相同的。因此區分開敘事者和作者的本意,能更加全面的體會到小說的本質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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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這部小說描寫了一個讀書多年但仍舊沒有考上秀才的「迂腐」文人孔乙己,他沒有實現最終的抱負和理想,自暴自棄,丟失了讀書人的「臉面」和尊嚴,甚至自甘墮落為「小偷」,成為小酒館中人們嘲笑的對象,直到最終悲涼的「死去」。
孔乙己的悲慘命運應該說是封建禮制下的犧牲品,也是「吃人社會」的必然結局,它不僅暴露出舊社會底層知識分子「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唯一出路,更暴露了封建社會「重文輕武」下的科舉制度剝削人的社會本質。
這部作品全文一共不到三千字,卻幾乎概括了孔乙己這個主人公的一生,魯迅先生一貫秉持的「從容不迫」和文筆簡練把這部短篇小說寫得令人震撼人心。
一般說來,許多文學作品中,作者大都以主人公的角度來敘述整篇作品,而《孔乙己》這部作品中,敘事者卻是一個與故事情節沒有直接關聯的旁觀者——十二歲就到鹹亨酒家的店員小夥計來敘述孔乙己的故事,這個小夥計就是貫穿全文的最重要的角色——「看客」。魯迅為什麼會安排與情節無關的小夥計來敘述?
貌似多餘的人物小夥計,本是與孔乙己無甚相關,他既沒有出現在孔乙己的生活中,也和孔乙己的挨打或考試無關係,僅在孔乙己到酒店喝酒才能看到他,可魯迅卻偏偏選中小夥計作為敘述者,這其中有一定的緣由。
一、 小夥計視角有限,作者立意藉以小夥計的角度來分析孔乙己的命運。對於孔乙己的落地、挨打、偷書,都是從看客那兒得來,這些使孔乙己「落魄」的場景都是發生在幕後,作者沒有從正面直接描寫這些事件發生的具體經過,「從容」而又簡單的省略了大幅文筆,但又讓讀者們把孔乙己這些不堪形象熟記於心。不得不讚嘆魯迅先生的別具一格。
二、小夥計作為旁觀者,對孔乙己的屈辱和痛苦更為感同身受。作為一個局外人,小夥計對孔乙己的特別經歷會更加關注,以做有趣的談資。孔乙己與小夥計可以說是同層錯位的關係,作者對人物的這種設定,營造出豐富而複雜的情節。
通讀全文,可以看出《孔乙己》這篇小說大致分為三個時間跨度:
一、從開始孔乙己是鹹亨酒家的老主顧,在小夥計沒有來店的時候就已經光顧了;
二、在酒家當了小夥計後,一直到孔乙己在丁舉人家偷東西之間也有一個時間跨度;
三、「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到「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又是一個時間跨度。
因為魯迅在小說開頭已經交代是「二十多年」,從最後一個時間跨度上判斷,作為孔乙己一生主要的看客——酒店小夥計,已然從十二歲的孩子長成了三十多歲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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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從小夥計看客視角敘事語氣,可以看出他通過日常的客觀觀察,和作為一個服務者個人情感的克制,給這篇小說呈現出一張清晰且細緻入微的文章脈絡。
比如十二歲時,小夥計剛加入店裡,因他手藝生疏且年紀小,幹不了給黃酒羼水的事,所以只能管溫酒。作者對小夥計如此設定,不難讓人理解作者的初衷把小夥計的人物形象設定為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
這就為小夥計開始的客觀態度做下鋪墊,他最初能中規中矩的評論孔乙己,既鄙視孔乙己「好吃懶做」的一面,也稱讚孔乙己「比別人好」的一面,就是不拖欠債務的品行,仿佛這一點的好,才能對得起孔乙己讀過書的人生。初到店中的小夥計對孔乙己的評價,出於發自內心的客觀表述,從而中肯的說出孔乙己的缺點和優點,不帶有世俗的偏見。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所處環境的感染,小夥計發生的較大變化是在「回字有四樣寫法」這一段場景中: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 「你讀過書麼? 」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 「讀過書… …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地答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 」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 「對呀對呀! … …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因自身窘迫和經常被嘲笑,無法加入酒館的客人的圈子,更與他們聊不了天,只得去找孩子說話。孔乙己作為落魄文人,卻只能「降格」到與孩子聊天,也是一種可悲。小夥計的那些內心想法與表情,「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都充分表明了小夥計對待孔乙己的看法,已經從最初的中肯評價,降到完全看不起這個窮酸潦倒且毫無價值的人。在酒店其他看客的語氣和嘲笑的感染下,小夥計也沉淪為人云亦云的世俗看客,他對孔乙己態度的漠視與麻木,為後文對孔乙己死去消息的冷漠與無情埋下伏筆。
當小夥計一晃長成大人,當孔乙己最後一次來店時發生的一幕: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 「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 「溫一碗酒。」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 「孔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 」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 「這… …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 「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 「跌斷,跌,跌… …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孔乙己的腿被打折了,他出現在酒家的時候已破敗的不成人形,沒有如往日那樣「站著」,而是盤腿坐在蒲包上,可他是怎麼來的店裡呢?
「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
作者描寫的這場觸目驚心的畫面,讓人不免產生悲憫與同情之心,而小夥計的敘事語氣不僅老氣橫秋,且冷酷無情。通常說來,一個人不管是好人還是惡人,淪落到如此悽慘地步,常人都會對這幅畫面產生一種出於人的本性的感知,然而《孔乙己》裡的小夥計,只是冷冰冰的事實陳述。
「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這句話中的「原來」在小夥計的心中只是一個答案,孔乙己斷腿之後如何到酒店的一個客觀答案。「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這些毫無感情、冰冷無溫的敘述, 無一不表明孔乙己無論多麼悲慘,仿佛是註定的,都在小夥計的意料之中,此時的小夥計已經缺少了生而為人的本心。
二十年後的看客小夥計,已從那個天真單純的「樣子太傻」的小孩,「蛻變」成了一個與鹹亨酒店裡鬨笑的眾人無異的冷漠的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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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乙己》這部作品中,作為貫穿主線的看客——鹹亨酒店的小夥計,對孔乙己這個人物命運跨越二十多年的觀察,從最初的中肯客觀表述,直到最終的態度——更加漠視這個落魄的文人,為什麼會形成如此大的差異呢?
孔乙己對小夥計教的所謂「子曰詩云」、 「回字有四種寫法」,在作者魯迅看來正是封建社會儒家禮教的殘餘,不僅孔乙己本身對此斷章取義,而且這些所謂的「文採」根本不實用。所以孔乙己苦讀半生而毫無功名,甚至連自我生存的謀生技能也沒有學到,只得以令人不齒的「竊書」為生。
如此說來, 作者魯迅先生在《孔乙己》這篇白話文中,極大地怒斥了封建禮教科舉制度的糟粕,對於底層貧苦階級來說,只有讀書考取功名才是唯一出路,如此壟斷思想終是誤人子弟。
從深層次來看,文中從未意識到自己淪為庸人的小夥計,通過犀利、鋒芒的話語,一直受到隱含作者的批判,而作為讀者的我們感同身受地追隨敘事者小夥計的視角,因此「我們」這些看客也在接受魯迅批判和審視的目光。
魯迅這部《孔乙己》作品包含了深刻的思想內涵,具有高度的批判性和反思性,不僅能一針見血地揪住社會文化的痛腳,針砭時政,而且對作品中的人物都會費盡筆墨盡心審視,審視的不僅是看客們,更包括作者自己,這也是魯迅此文的精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