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網搜對本片的評論,最基本的觀點是「披著故事片外衣的紀錄片」,我卻以為恰恰相反——紀錄片手法的故事片。紀錄片的手法可能才是電影的本來面貌,最早的電影倒是跟現在用手機拍視頻一樣,只是記錄生活真實場景。電影不就是有畫面和聲音的故事嗎?是用來講述他者的生活的東西,不是用來炫耀科技和美術,至少主要不是。我們看慣了充斥感官刺激的所謂電影,回過頭來才發現其實聽一個遠方來客講述異鄉的故事來得更有嚼勁。
雖然大同、畢節、前往武漢和烏魯木齊的綠皮火車以及巧巧臨時下車的荒村小站——對於觀者來說屬於異鄉,我們卻無不從中一次次收穫到親切與回歸,因為那一幕幕都曾經發生在我們身上和身邊。比如巧巧在客輪上被同艙的扒手旅客偷去錢包、圍觀跑江湖的民間歌舞團、在婚宴上混吃、被載客的摩託車主試圖勾引苟合、在酒店裡訛詐腐敗官員,以及諾基亞早期手機的經典鈴聲、潮州商會厚厚的玻璃門、小旅館的單人床和床頭的熱水瓶、聽說過沒見過的UFO……這一個個橋段組成一面多稜鏡,折射出的都是我們曾一一親身經歷、親眼目睹、親耳聽聞過的現實。今年恰逢改革開放四十年,這四十年的變化如此大如此快,快到那麼多場景已經被我們遺忘,比如上面這些。
有學者說,中國的發展是可視的,或者不客氣地說主要是外在的,比如城市、交通、商業以及人們的物質生活。可是,社會的發育和內在的體制卻並沒有跟著實現應有的進步。所以,當斌哥回到大同,城市已經煥然一新令他不認識,巧巧只得用手機地圖給他提示。江湖已經不屬于斌哥,但江湖的規則沒有變,所以他竟然被當年曾被他打得吃屎的老賈欺凌。江湖是什麼?江湖就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地方。要想人認你,只有憑實力,古往今來概莫能外。老賈未說出口的話誰都能明白——如今你斌哥除了個癱瘓的窮光蛋啥都不是。雖然綠皮火車換成了高鐵,江湖上還是只認勢利。於是,巧巧不得不責問——老賈,咱就不能講究點兒?
江湖上只有一樣東西不變——女人的愛。當我在朋友圈發出帶有這句話的本文雛形時,有朋友評論說「女人如此善變,怎麼會不變?」我調侃道:「那不是江湖上的女人。」不是麼?那巧巧為何千裡迢迢去四川找斌哥,後來又把他接回,最終當斌哥離去時著急上火、踢門(細節!注意細節!)、頹唐無語呢?這才是江湖上的女人,江湖上的女人不問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跟所有婚禮上新人的誓言一樣一樣的。為了讓最笨的觀眾看明白,賈導乾脆讓巧巧直接發問:「這還是江湖嗎?」當然是!江湖沒變,變的是人心,人心之所以變,是因為人經濟社會地位變了。
那斌哥不愛巧巧嗎?當然不是!否則為何他癱在床上時還要繞著圈子問他當年的小弟「(巧巧)男人呢?」可是男人對愛的表示總是辭不達意,就像巧巧在劇院裡觀看江湖歌舞團演唱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請再次注意細節——當男歌手唱到「為什麼明明相愛」時明顯沒跟上節奏,這既是江湖歌手真實水平的體現,也可能是賈導故意設置的一個隱喻。男人愛女人,這是自然屬性,但男人更愛面子,這是社會法則。社會日新月異,但也許總有一些由於各種原因被邊緣化的人群,在現代化的夾縫中一個被他們稱為江湖的逼仄空間裡生存、相愛和繁衍,而且隨時可能被拋棄。
趙濤能夠憑此片擔噹噹下國內的演技派影后,她在林家燕告訴她她已是斌哥女朋友時的豐富而細微的表情變化,堪與我最喜愛的倍賞千惠子媲美。就是這類非大美女但能出彩的演員最令人著迷,這又是細節的力量。對比電視裡鋪天蓋地的宮戲、都市戲,再大的腕那張臉從頭到尾都如麻將牌裡的白板,雖然光潔亮麗卻缺失了傳神的表情、深邃的眼神、細微的肢體語言。缺失了現實厚重的背景,它們就只是一碗又一碗文化方便麵罷了。《紅樓夢》自稱只是假語村言,連哪個朝代都不明確,可書中哪個場景不是在寫實?再對比剛剛看過的老謀子的《影》,我們當然可以認為它是與《江湖兒女》並存的另一種風格而已,沒有可比性。可若是不得不二選一,我仍然只認可後者。畫面再美,畢竟抵不過生活的真實,多年以後能夠被載入電影史的也只會是後者。本片一以貫之的寫實主義讓人多少看到了託納多雷、波蘭斯基、侯孝賢的影子,但沒有他們的浪漫。事實上,賈樟柯並不是獨自存在的,在國內也有一批不願走到臺前的所謂地下導演,這是賈樟柯存在的土壤。
還是要致謝賈樟柯,他讓我們相信無論哪個時代總還有一些「講究點」的東西,因此也總有朝前走的理由。然而,我們經常無意中將自己當成了旁觀者——影片最後一個鏡頭的一格格視頻監控畫面大概想要表達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