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戈多
外賣騎手,是聾人小袁做過的最快樂的一份工作。面對狹小的聾人工作市場,能有這樣一份「高薪工作」實屬來之不易。
當所有外賣騎手在「系統」裡疲於奔命,聾人外賣騎手卻笑著說,感謝這份工作。/圖蟲創意
深秋的風吹得兇猛,鳴笛從四面八方湧來,城市的嘈雜難免讓人暴躁,但這一切,飛馳在路上的小袁都聽不到。
外賣騎手,是聾人小袁做過的最快樂的一份工作。在廣州這座大都市裡「貼地而行」,給了小袁異於小鎮生活的新鮮和刺激。(註:經諮詢殘聯工作人員,本文將用口語詞彙「聾人」一詞代替「聽障人士」,不含任何歧視)
在CBD寫字樓的縫隙中穿梭,小袁抬頭時會感到一陣暈眩。深夜下班後,他最常混跡的是崗頂一帶,那裡的商業街人流密集,霓虹五光十色,會讓他感覺仿佛置身香港——很多年前,小袁去香港旅行,那裡是他「城市夢」的開始。
小袁喜愛廣州,理由簡單,他相信「廣州有錢賺」。
廣漂6年,他沒有提起任何抱怨,儘管蝸居的房子也只有幾個平米,每天進出住所的小門僅有一平方米,需要彎著腰才能通過。
崗頂的商業街人流密集,霓虹五光十色,這裡包裹著小袁的「城市夢」。/圖蟲創意
送餐途中遇到困難,小袁只會拍拍腦門,聳聳肩,無奈地笑,他的酒窩好像在告訴你:沒什麼大不了的。
比起健全外賣員,小袁的接單量要少三四成,溝通成本也遠遠更高。聯繫不到顧客的時候,一單奶茶可以在目的地附近周旋半小時。
面對平臺不合理的算法和顧客的差評——「送餐太慢」、「不準時」,小袁成了雙重意義上的「失語者」。好在,多數時候,顧客在得知他的聾人身份以後,會表現得非常友善。
小袁強調自己「不是懶人」,實際上他相當勤快——一個月28天,一天12個小時,都在搶單、接單、送單。聽力殘疾增加了小袁在路上的交通風險,每次被交警逮住違規,都是殘疾證救他於「巨額罰款」的困境之中。
新周刊APP記者隨著聾人外賣騎手小袁進行了一天的派送,親身體驗「無聲外賣」的難與痛。
送餐的路上,小袁喜歡去「看」這座城市的一舉一動。/攝影:孔大吉
「優雅」騎手
小袁自帶一種悠然自得的氣質,在與時間賽跑的外賣騎手中,他有種不合時宜的「優雅」。
10排車道的大馬路,小袁被前後左右的機動車夾擊。各種車型競速,公交車與他擦身而過,而他的背影仍舊筆直,波瀾不驚。
他的背後是城市巨大的嘈雜,灑水車、電焊聲、喇叭,立交橋上呼嘯的風,還有火警震耳欲聾的鳴笛。
但這一切都打擾不到他——因為聽不到,小袁永遠神色淡定,目視前方。上了電動車,他總是坐得挺拔,速度穩健。
小袁說自己熱愛外賣這份工作,他的電動車酷炫得有些跳脫,座位上是彩虹色的套,車身有一個特別朋克的貓咪貼紙,輪子在夜裡會發出彩色的霓虹光,車尾的牌子上寫著「著急你飛過去」。小袁也會時不時打理一下他被頭盔壓扁的飛機頭,保持帥氣。
小袁心愛的「小電動」。/ 攝影:孔大吉
除了路面不好的「羊腸小道」,小袁的時速基本保持在20千米以上。這和健全人騎手幾乎沒有差別。
然而無聲的「高速」也意味著危險。健全人靠聲音判斷周遭的危險,在小袁這裡卻行不通。加上電動車沒有後視鏡,小袁無法感知身後的交通情況,變道、過十字路口,小袁只能不斷向後回頭。
為了搶時間,小袁會在黃燈向紅燈轉變之前,加速行駛。闖紅燈、逆行時有發生,在「準時送餐」面前,交通規則退居其次——超時不僅意味著罰款,還等於斷送職業前途。面對越來越快的平臺送餐時間,小袁也在用自己的安全作交換。
城市道路沒留什麼空間給電動車,為數不多的專用自行車道也經常被大規模佔用。天橋上上下下,在狹窄的自行車道上手推電動車,費盡力氣。最麻煩的是,立交橋常常叉開五六個路口,一旦走錯,就不再可能回頭——小袁得死死盯著高德地圖的導航。
上上下下的天橋,給外賣騎手加大了送餐難度。/圖蟲創意
做騎手一年,幾乎每個月都遇到過交通意外,被交警逮住後,每次都是他隨身攜帶的小綠本——殘疾人證使他免於罰款。因為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平時的小剮小蹭更不能避免。
有一次,小袁向後倒車剮到一位大叔,大叔對著小袁破口大罵,周圍的行人紛紛停下來圍觀,但小袁只能看到大叔扭動著的、憤怒的面部表情,和張張合合的口,小袁當然無法爭辯,只能呆呆地站著。
溝通環節同樣困難重重。
因為不方便打電話,小袁通常會用簡訊聯繫顧客。但簡訊容易石沉大海,很多時候小袁只能默默地將外賣放在前臺或者門房,或是掛在鐵門上。
遇到奇怪的定位,小袁只能靠著地圖自己一點點找,偶爾他也會向路人求救,但是往往收穫不大。他在手機上打字:我是聾人,請問XX在哪裡?對方大多會無意地放大分貝向他大喊,小袁只能觀察對方揮動的胳膊,獲知的只有方向而已。
多數時候,顧客在得知他的聾人身份以後,會表現得非常友善。/攝影:孔大吉
有一次,在某商場的地下一樓,小袁提著四杯奶茶來來回迴繞了30分鐘,奶茶似乎隨時就要從蓋子口溢出。因為顧客寫錯了位置,小袁送到系統顯示的地址——某麵包店後,被忙碌的商家趕了出來。等到小袁又在商場裡繞了數圈後,小袁收到了顧客因「送餐太慢」而取消訂餐的通知。
雖然小袁不會面臨源源不斷的系統提醒的煩擾,沒有「又來了新訂單」、沒有「馬上超時」的語音播報,但結果就是,小袁總是「後知後覺」——可能幾分鐘沒看手機,他正在派送的訂單就已經被取消了。
失業一天
11月26日這天,小袁發現自己「失業」了。
系統顯示:「無法接單。」原因是小袁前一天有惡意取消訂單行為,外賣帳號要被封鎖一天。
系統提示有六七行字,小袁閱讀起來有些吃力,手指對著文字一個一個地過,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平臺對騎手的懲罰層出不窮,讓小袁防不勝防。/攝影:孔大吉
小袁點擊客服申訴。小袁表示自己沒有惡意取消訂單,客服查詢後發現小袁上報過商家出餐慢的問題,但是小袁沒能按規定拍照上傳,所以系統顯示上報失敗。
小袁打字慢,你能感覺到他的手速顯然跟不上他的腦速。小袁和大多數聾人一樣,不會拼音輸入法。但他的五筆輸入也不算熟練,顯然對漢字不夠熟悉。他經常忘記一個字的寫法,然後只能在屏幕上劃拉幾下,如果試不出的話,就會轉用其他的表達。
然而,客服處理糾紛的速度也是趕著的——「兩分鐘內沒有答覆,本次客服會自動結束」的提示不斷跳出,讓非常焦慮。比起真正地解決問題,客服端想要做的是儘快處理完申訴。所有人都在搶時間。
幾個周折以後,客服同意為小袁「解封」帳號、恢復帳號正常,但小袁還沒發出「謝謝」兩個字,客服就結束了對話,讓小袁打分。然而,回到主頁,「無法接單」的窗口又彈了出來。客服並未解決他的申訴。
客服也困在他們的「系統」裡,並不關心是否真正解決了騎手的問題。/攝影:孔大吉
小袁拍了拍腦袋,隨即向自己做外賣多年的聾人朋友發起了視頻通話,尋求解決方案,飛快地打起手語。
沒有方法。系統是死的。平臺的遊戲規則給騎手設置了重重障礙,封號、罰款是家常便飯,送一個半小時的單收入5元,但是一單罰款就可能高達200元,以至於這些規則衍變成了騎手的罰款噩夢。唯一的辦法是和客服「耗時間」,然而客服優先考慮的永遠是顧客和平臺自身的利益,騎手在這個過程中是「失語」的,聾人騎手因其薄弱的表達能力更是如此。
小袁放棄接單。但一天不工作讓小袁面臨巨大的損失,這意味著他要少幾百元的收入,也意味著接下來的幾天他要在原本為12小時的工作時間上繼續延長。
「快樂工作」
外賣騎手,是小袁做的第14份工作。
在這之前,他做過酒店保潔、烘焙師傅、奶茶店員工、醫院後勤等等,這些工作節奏快、薪資低、重複單調,寂靜的流水線讓人抓狂。相比起來,眾包騎手的工作相對靈活,想休息的時候,可以歇一歇,不接單。
寂靜的流水線讓人抓狂。/圖蟲創意
普通騎手一天平均能送30單左右,小袁一天的送單量為15-20單。一個40分鐘的單,收入在五六元左右,而一個70分鐘左右的「大單」,收入也僅有10元左右。如果不能多單同時運送,小袁無異於喝風。
很多剛做外賣的騎手會感覺「沮喪」、「壓力山大」,對小袁來說,外賣騎手卻是他最快樂的一份工作,原因是「可以騎車」、「可以賺錢」。
小袁喜歡「騎手」這個稱謂,他的微信名是「袁騎手」。騎車給小袁一種自由感,加碼的瞬間,人好像也飛起來了,在城市的腹地穿行,無所阻擋。他享受去「看」這座城市的舉動,送單的焦慮被這種「飛馳」的樂趣掩蓋。
「月入1萬不是夢。」小袁也被外賣騎手的宣傳鼓舞過,但實際的工作遠沒有宣傳裡的那樣好做。
首先,聾人的溝通成本比健全人騎手要高得多。
聾人的手語是一門視覺語言,這決定了他們的思維方式與健全人不同。為了儘快地表達意思,手語會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細節,所以手語溝通講求簡練、直觀,這也意味著一定程度的「粗略」。與漢語的語序「主謂賓」不同,手語的語序是「主賓謂」,所以聾人打字時會把重點信息放在句首。
健全人通過電話解決問題,聾人卻需要發起視頻通話。/攝影:孔大吉
所以小袁的文字,充滿了倒裝句和簡單的形容詞,小袁會發信息提醒你,「走邊路」,意思是「走路邊」,「小多店」,意思是「小店多」;小袁也喜歡用「好」字,「飽好」(吃飽了,很好),「時間不好」——這樣的表達,會給普通人造成不少困惑。結果是,小袁一旦需要和顧客、客服進行相對複雜的溝通,交流就會卡頓、停滯。
不過,小袁對溝通上的困難非常樂觀,他認為,「商家慢」才是讓他最頭大的問題。小袁也和其他騎手一樣,常常圍堵在商家的廚房裡,比廚師還緊張,因為送餐遲到,被懲罰的只有騎手,而不是商家。
聾人工作常常都是圈子內互相介紹的,做外賣騎手也不例外。在廣州聾人騎手微信群裡,小袁和他的朋友們關係非常緊密,因為他們面臨的困難只有「圈內人」才懂。他們在群內分享防詐騙的帖子,還有「江湖」上一些不靠譜的都市傳聞。
他們對健全人的警惕度很高,因為以往被健全人騙的聾人不計其數,打工的押金騙局、龐氏騙局……他們熟稔於心。
作為殘疾人,小袁「聽」了太多關於「聾人應當自立自強」的教導。「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一定為你打開一扇窗」的諺語在他成長中無數次出現,於是為了這扇可以透過陽光的窗,他要不斷學習消化負面情緒,對自己的要求近乎無情。相比健全人,他的「怨氣」更少,「我要賺錢」、「我要努力」、「我不是懶人」這樣自勉的話貫穿於你和他的聊天之中。
「月入1萬不是夢」,但實際的工作遠沒有宣傳裡的那樣好做。/攝影:孔大吉
在引薦他送外賣的小群裡,他的師傅經常說:「袁騎手,你很聰明,加油。」小袁總是用這句給自己打氣,也會驕傲地指給你看。
小袁的「正能量」是否真的出於內心,沒人知道。偶有疲憊流露,也是在微信上,他連發幾個流淚的「苦澀」表情,表示他的無奈。
聾人就業,困難重重
目前,廣州市有200多位眾包外賣騎手。眾包騎手門檻低,只需要下載一個app,註冊騎手、參與在線騎手培訓,就可以上崗。而專送騎手的門檻要高很多,在招聘過程中,僱主往往會避免招聘聾人。
但是眾包也意味著聾人和平臺之間契約關係弱,聾人的權益得不到保障,所謂的「自由派單,想賺就賺」也意味著社保、五險一金等一系列的保障都是缺失的,工作也是說丟就丟。這讓原本就來自社會底層的聾人,處境更為「飄零」。
然而,有一份工作對於聾人來說已經頗為不易。
「眾包」,讓原本就來自社會底層的聾人,處境更為「飄零」。 /電影《聽說》劇照
根據廣東省殘聯的數據,廣東目前的聽障患者數量為12萬人左右,其中,就業年齡段(16-60歲)的就業者大約有3.4萬人,佔總人數的三分之一。他們大部分集中在工廠、酒店後勤、烘焙餐飲等行業,工作性質「機械重複」,加上聾人與健全人在工作中總是難免遇到各種溝通障礙,導致聾人「跳槽」的比例非常高。
能從職高、技校逆襲的聽障人士也僅有少數——廣東地區聽障人士的大學生錄取率為2%。廣東省目前只有一所大學設有聾人教學班,每年只招收20個大學生。全國也僅有24所大學招收聾人,專業主要為計算機、服裝設計、平面設計等。
上大學,是他們為數不多進軍「高端勞動市場」的機會。
而小袁只在學校呆過4年。聾啞學校的學習曾讓他倍感痛苦,但是隨後,逃離學校的日子也充滿艱難。
如今,31歲的小袁,已經工作12年。小袁說他已經買了房子,在400公裡外的老家。未來的願望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超市。只是,離開店的目標,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