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文
一九八五年三月,我被要求進城——去天水縣教育局送資料。去北道,要經過天水市。這是我第一次進城。在我們村裡,進天水城是一件奢侈的事,經常說的話是:「我把你背到天水城裡誇一回」;「去天水城裡添碗」。天水城,就是我們祖祖輩輩心中的聖地。
要去天水市,充滿著期待,心裡忐忑不安。
天公不作美,一場特大的雪給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父親和哥哥兩個人送我出門,積雪過了膝蓋。
趕上了班車。我背著一個嶄新的從村書記家裡借來的黑皮包,包裡有要送的資料,和母親專門為我準備的幾個蒸饃。
車到太京時,雪停了。
車到天水市,天晴著,太陽高照著,很溫暖,沒有一絲雪的影跡。
我穿的雨鞋走在天水市的柏油馬路上顯得不合時宜。
從新華印刷廠開始,我就開始觀看樓群,和走在馬路上的人流。一排一排的樓房,洋氣的城裡人。到天水井,出現了不少平房,還有大片大片的菜地,和挎著菜籃子的農民模樣的人。
南大橋很氣派,南湖飯店很好看。紅旗劇院的大門有點古樸,青磚灰濛濛的,像還睡在霧沉沉的夢中。
去北道,得換乘「市交車」,小麵包,一趟四毛五分錢。我從後門上了,司機叫我從前門上來買票,只得下去,我背的包正好軋在要上車的一位時髦女郎的捲髮上,她疼得齜牙咧嘴,「一個包,什麼東西這麼重,打得我頭這麼疼!」
我趕緊說「對不起」,很彆扭,也有效,她沒有生氣。
市交車從今天的商業城的一個高臺上開動,向北一段再向東拐去,長城影院、長城飯店、天水飯店、百貨大樓,這麼漂亮整齊的大樓。一排被灰塵侵擾得滿臉土色的柏樹艱難的站立著,它們的身後是天水市青少年管理所,對面是不怎麼好看的東倒西歪的鋪面。天水市還有這麼破敗的房子?
過一座短橋,又是一番新景象,馬路兩邊上的綠化極好,樹的後面是嶄新的樓房。
北道的事比較順利,東風小學環境真好,這麼多樹,我們農村是上樹的地方,校園內是沒有大樹的,這所小學的房子全都在綠樹的掩映中。
天水縣委的院子真大,教育局的辦公條件還不如我們鄉下的學校。縣委宣傳部,轉信件的同志很客氣,態度真好,比楊家寺、鐵爐供銷社營業員好多了。
在北道,迎面走來的青年人大多是一對一對的,男的跟女的一樣燙了發,上衣很短,多淺色,褲子很長,拖到地面上,喇叭開口,皮鞋尖尖的。這讓我想起我們小學老師講的城市青年的「四個現代化」:頭髮卷卷化、服裝整潔化、皮鞋尖尖化、生活富裕化。眼前這些高個頭肥瘦不一的北道青年,不止這四化,還有戀愛西洋化,外國電影中的主人公就是這麼手挽著手的,女的手挽在男子的胳膊上。還有,這些女青年的大腿怎麼這麼粗壯,褲子包不住,屁股像世界地圖的平面圖——東西兩個半球,籃球一般滾圓。
中午時分,我已返回到天水市中心,我這才體味到天水市的城市氣味:嗆人的混濁的汽油味。這就是城市的風嗎?
我腳下的雨鞋格外有聲音,哐鏜哐鏜,跟城裡人的清脆的皮鞋聲大不一樣。
我向城裡人打問秦城汽車站咋走?
沒有人告訴我。
其實過紅旗劇院,經過人民路就到了,但是,天水市人不告訴我。我只能往城外走,一路向西,等西去的班車。
大眾南路東側下是平房,平房上燎目子蒿足有三尺高,一個小男孩趿著一雙布鞋,腳指頭把鞋戳了兩個洞,他在吃一大碗臊子麵,與我們鄉下人一樣。
出了城,從城裡來到來鄉下,從春夏回到了冬天,天氣有些寒冷,菜地裡不少積雪。我走得地老天荒。
我感覺要隨便住在公路沿線任何一個村莊了,今天回家是不可能的了。
一輛去楊家寺的天水縣班車停了下來。天啦,我得救了。
車上溫暖。我這才發現我今天沒有吃東西,最好的蒸饃還在皮包裡。
我沒有去楊家寺,楯子灘下車,車票五毛。
回家的路上,我細算了一下,今天一共花了兩塊二毛錢。就這麼一點錢,我去了一趟天水市,值了。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