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莊,號「後村居士」,一位《宋史》無傳卻享有盛譽的宋末文學家、史學家兼詞人。他在世之時,宋理宗就稱其「文名久著,史學尤精」。可見在時人眼中,劉克莊就因其文史與詩詞方面的成就而聞名於世。
劉克莊,福建莆田人,生於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卒於宋度宗鹹淳五年(1269),享壽八十三歲。莆田的文化傳統、風物山川、名勝古蹟、習俗語言,或隱或顯地影響著劉克莊的創作,這些因素與他的文學素養之間形成了密切的關係,莆田在劉克莊的文學作品與精神世界中呈現為一個複雜的空間。
劉克莊繪像
莆田,自北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始屬福建路興化軍,太平興國八年(983)之後為州治所在,這裡山川秀美,風俗醇厚。從流行於莆田的「三家兩書堂」一句話中就可看出,這裡具有良好的文化、學習與教育的氛圍。
同為興化軍的北宋文學家蔡襄也無不自豪地說,朝廷科舉考試,在全國的郡縣中,興化的錄取率也是數一數二的,尤其是名列前茅的錄取人數很多。劉克莊《和潘侯勸駕韻》亦曰「唐季閩尤多進士,宋興莆已四掄魁」。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莆田地區科舉人才之輩出、人文氣息是很濃厚的。
莆田風光
劉克莊成長在莆田、莆田的人文氣息和環境賦予了他獨特的氣質,塑造了他的品格,影響了他的思維,刻畫其記憶,乃其生命之根,對他的文學之影響尤為深刻。
劉克莊雖宦遊一生、履歷豐富,但在他八十三年的生命歷程中,有近五十年是在家鄉莆田度過的。這是一片養育他的土地,他的文學是在這裡的傳統中滋養出來的,因而也就天然地打上了莆田的印記。
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年)的一個冬天,劉克莊在家鄉莆田接到新的任命,要到廣州任廣南東路提舉常平官,他的好朋友王邁為他餞行送別,送別的地點就在莆田的風亭驛站,劉克莊面對此情此景,寫下了一首別具一格的告別詞《一剪梅》。
詞作完全拋開了「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傳統的傷離別的寫法,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兩位志同道合又飽經滄桑的文人間的離別,字裡行間流露出詞人曠達、淡泊、真率、自得其樂的性格特點,同時詞作也飽含著深沉的憂憤與激越的豪情,原詞如下:
束縕宵行十裡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
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倒推胡床。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詞作開門見山,直接說出送別的場景:原來劉克莊是連夜出發的,這是由詞人到廣州赴任的時間決定的,加之路途遙遠,他不得不連夜出發,以免耽擱了行程。
所以詞作開篇描寫的是他拿著火把,星夜兼程走了十多裡路,來到了風亭驛站,等在十裡長亭為他餞行的正是好友王邁。「束縕」,是把亂麻捆起來,做成照明的火把。
「宵行」這個詞語的運用,一下子就將日夜兼程與遠行辛苦的情狀表現了出來。因為這個詞是化用了《詩經·召南·小星》:「肅肅宵徵,夙夜在公」一句,而《詩經》中的這首詩本就是一首描寫宵衣旰食、遠行辛苦的詩篇。
所以從拿著火把連夜出行這樣的描寫中就可以看出:劉克莊的行程一來時間上緊迫,二來此次赴任對詞人來說,路途也也是充滿辛苦的。因為此時他已經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當然還要克服體力的困擾。
劉克莊《一剪梅》·詞意圖
加之下過雨的原因,路面溼滑,行李沉重,在這樣的夜晚騎馬行路,馬背上的顛簸就可想而知了,這給詞人帶來了諸多的不便。所以他為了趕路,不得已拋棄了一些行囊,以減輕馬匹的承載。
他在拋棄行囊的時候,做出了一個這樣的決定:寧可拋棄裝衣服的行囊也不將裝書的行囊拋棄。書囊裡都是他最愛讀的書籍,是他平時喜歡得捨不得放手的書,書囊中還有他撰寫的書籍,這些書花了他大量時間與精力才完成的,讓他拋棄書籍,這樣的抉擇他是做不出的。
書囊裡裝著他的詩篇也裝著他的痛苦、歡樂和豪情壯志,這恰恰是詞人書生本色與真性情的體現。
「天寒路滑馬蹄僵」一句,極盡細緻地描述了道路的泥濘難行,尤其是「僵」字,將馬匹艱難前行的情景刻畫地形象而逼真,這是很容易讓人腦海中形成的一個畫面:在溼滑的路面前行的馬匹和顛簸於馬背的詞人,一道冒著夜晚的寒風,艱難地趕路,這樣的情景歷歷在目。
這一句對前三句來說,既可以看作是補敘,在句式也有倒裝的成分,詞句的巧妙安排反而突出了「束縕宵行」的情狀。
接下來詞人說到了風亭餞別。「王郎」就是就是為他餞行的王邁,王邁,字實之,是劉克莊的摯友,兩人志同道合,有著相同的仕途經歷,都因為敢於直言遭到排擠。他們以書信互相慰問,詩詞唱和聊表寸心,劉克莊以《賀新郎》的詞調唱和王邁的就有六首之多。
劉克莊稱讚王邁:「天壤王郎,數人物方今第一。」從兩人的書信以及詩詞唱和中可以看出,劉克莊對這位摯友很敬重、很賞識。當然友情是相互的,王邁對劉克莊也很傾慕,所以在劉克莊即將到廣州赴任之際,他夜半趕來相送,兩人之間的深情厚誼,是不言自明的。
劉克莊則自稱「劉郎」,是以和他同姓的唐代詩人劉禹錫自比。劉禹錫曾因「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的詩句,而被人捕風捉影,受到排擠打壓。
劉克莊則因《落梅》詩中有「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被人誣告罷官。在寫這首詞之前,他已經歷了三次仕途跌宕。
他在《病後訪梅九絕》中有一首詩說:「夢得因桃數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卻被梅花累十年!」所以他的詩作中,那份悵然憤慨的感情是溢於言表的,也是顯而易見的,但他的品格與傲骨也表現得非常明白,與唐代詩人劉禹錫相比,遭遇和處境頗有幾分相似。
雖然再次被起用到廣州任職,但他內心如劉禹錫式的不平之氣,一時半會是不會消失的。所以,在王邁為他餞行的風亭驛站,詞人觸景生情,有感而發,才說出「元是王郎,來送劉郎」的話語。「王郎」送「劉郎」,一語雙關,用典含蓄巧妙。
過片「酒酣耳熱說文章」,從結構上說,是對上片情節的收束。一個是「天壤王郎」,一個是「詩豪」劉郎。摯友相別,自然是豪情萬丈多一點,扭捏作態少一點,這也是詞人真性情的體現。
作為下片的開端,詞人將前面的情感一筆帶過,順勢安排了新的情節,推陳出新地恰到好處。這樣排篇布局就顯得順理成章、妥帖自然了,其實也能看出詞人獨具匠心的文學功力。
「酒酣耳熱」表現了酒逢知己的歡樂,同時又激發了詞人的熱情,因為離別產生的傷感情愫全都消散在在餞別的一杯酒中。隨著詞人雙唇的開啟,這杯裝載著送別情義的酒被他一飲而盡,流淌在詞人身心裡的是溫情,這溫情足以驅散天氣帶來的寒冷。
對於當時不太便捷的交通,與摯友的分別也就意味著從此天各一方,見面暢飲閒聊的機會就很少了,這時候該說的話就很多很多,可是都不願意提及分別二字,所有飽含著珍重的話語反倒不如這一杯餞別酒。或許一切盡在不言中反倒是一種更好的話別方式,或許還有不同的餞別方式。
這也就是為什麼詞人沒有著意描寫話別情景,而徑直寫出「說文章」的一幕。他們於此時反倒評論起彼此的文章詩詞來了,借著酒興,他們互相指點彼此文章的得與失,互相推敲如何地遣詞造句。
在這樣一個清冷的夜空下,在莆田的風亭驛站裡,兩位文人激揚文字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胸中的火熱與激情也驅走了冬日的嚴寒。這一幕是如此真實的出現在讀者的眼前,以至於讀到這樣的文字,給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詞人有意將這一幕進行了截圖處理,在典型畫面與場景的捕捉中,也可見詞人剪裁手法的高明。
王邁性格剛直、氣質英豪,時人稱他「子昂太白」。王邁和劉克莊意氣相投,志同道合,劉克莊言談雄豪,剛直無畏,所以他們對於某一個問題的談論,會是一個激烈的場面,也一定是一個精彩紛呈的過程。
「驚倒鄰牆,推倒胡床」兩句,展現的是兩個極具畫面感的人物形象,他們乘酒酣耳熱之際,高談闊論起來言詞激烈,這正是英豪氣質的形象表現,所以能「驚倒鄰牆」。這當然是對形象的誇飾,不誇飾便不足以表現他們的豪情,詞的情節也由此進入高峰。
「旁觀拍手笑疏狂」,這是詞人的設想:此時若有旁觀者在此看我們高談闊論,他們必定拍手笑我二人疏狂。
但是詞人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反而認為「疏狂」就是一種態度,而且他的態度明朗堅定,所以他響亮地回答:「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這首詞把摯友的餞別寫得形象生動,有人物的活動,有情節的發展,很像一出動人的獨幕劇。在形象描寫中,著重寫人物的動態,從中表現感情的發展變化:一開始是詞人因為行程而表現出的愁苦,接著是激憤,繼而是慷慨奔放,最後以豪邁的氣勢將劇情推向高峰。
這樣的行文避免了直接議論,增加了詞作劇情化的藝術效果,在劉克莊的詞中,這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劉克莊畫像
劉克莊積極追求人生價值,用很高的熱情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他性格中的疏狂的一面就表現的尤為明顯。
作為一個文學家,真率是其文學作品能夠承載真實人生的基礎,如果失去了真率,作品也就失去了文學的價值,只會成為任意排列組合的一行行文字而已。有了真率,才讓他並不掩飾疏狂背後的鬱結,不掩飾曠達背後的焦慮。
他的真率體現在作品中,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色彩與風格,所以我們也會在他充斥著悲情的文字中讀出爽朗。
劉克莊說:「閒吟不與君爭巧,自作村田樂散懷。」與疏狂的個性、曠達的胸襟相比,自得其樂的性情更加直指心靈深處,它所代表的人生是最具藝術品格的人生。
劉克莊塑像
自得其樂所追求的正是心靈的自由與情趣的淡泊,與藝術精神之間具有深層的同構性與契合度,所以這種態度也常常成為自我價值實現的重要途徑。劉克莊的詩詞文學創作,特別是閒居莆田老家時的創作,這樣的性格就表現地格外突出。
不管是疏狂、曠達,還是自得其樂,它們都與性情的真率聯繫在一起,這種真率的存在是劉克莊直言不諱的內在性格原因,畢竟一切的善與美,都必須是真的,這樣的真率給他的創作帶來了源源不斷的靈感與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