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特指在13世紀前半葉,即蒙古滅金(1234)前後,以宋、金雜劇為基礎,融合說唱、音樂、舞蹈等藝術而形成的一種戲曲藝術樣式。它是元代文學藝術的翹楚,也堪稱中國古典戲曲藝術的一朵奇葩。
根據現有資料統計,姓名可考的元雜劇作家大約200人,其中最著名的有關漢卿、白樸、王實甫、馬致遠、鄭光祖等。元雜劇作家身份相當複雜,有小官吏、碩學老儒、失意文人,有商人、醫生、術士,還有個別的高官。但從總體上看,元代人數最多、創作量也最大的雜劇作家,是「門第卑微、職位不振」的文人和藝人(鍾嗣成《錄鬼簿序》)。他們對現實的黑暗、百姓的苦難和人生的坎坷有著豐富的閱歷和深切的感受,於是運用雜劇這種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真實率直地描繪他們習見熟聞的人情世態和社會風情。元雜劇作品以平淡自然而引人入勝的人情世態,逼真感人而不弄玄虛的悲歡離合,三教九流而各具丰神的人物形象,組成一幅幅真實而生動的社會生活畫卷。
根據題材的不同,元雜劇作品主要可以分為社會劇、歷史劇、愛情婚姻劇、神仙道化劇等四種類型。
社會劇指直接以現實生活為題材或假借歷史人物反映現實生活的雜劇作品,它們構成元雜劇劇壇上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線。主要的代表作,有關漢卿的《竇娥冤》、《蝴蝶夢》、《魯齋郎》、《望江亭》,李潛夫的《灰闌記》,鄭廷玉的《看錢奴》,武漢臣的《老生兒》,秦簡夫的《東堂老》,無名氏的《陳州糶米》等。這些社會劇有力地控訴了權豪勢要、貪官汙吏、富豪惡霸等惡勢力草菅人命的暴行。在元雜劇裡,權豪勢要憑藉權勢,在政治上左右朝政,把持訟獄,殘害賢良;在社會上橫行一方,無惡不作,肆無忌憚地奪人妻女,搶人財物,殘殺百姓。貪官汙吏以謀利營私為官箴,以敲骨吸髓為能事,昏庸愚蠢,濫施刑罰,殘害無辜,正如《竇娥冤》裡的竇娥所控訴的:「衙門從古朝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富豪惡霸也不擇手段地掠奪財物,倚強凌弱,無惡不作,「恨不得把窮民來死」(《看錢奴》)。元雜劇裡的權豪勢要、貪官汙吏、富豪惡霸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欺壓百姓,這正是元代吏治腐敗和社會混亂的形象寫照。
元代的社會劇不僅描寫了平民百姓的痛苦遭遇,還傾訴了他們的怨憤情緒。在《竇娥冤》裡,竇娥恪守節孝道德,卻遭受地痞的欺凌和昏官的迫害,無辜地被判處死刑。她臨死前忍不住詛天咒地,詰問和責斥顛倒是非、混淆善惡的天地鬼神:「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在《陳州糶米》裡,農民張憋古被剝民膏脂的貪官逼得走投無路,憤怒地聲言:「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這些激烈的言辭,凝聚著雜劇作家對現實的不滿情緒,也表達了元代平民百姓不甘欺侮、反抗強權的心聲。這些社會劇還肩負起民間法庭和民間輿論的神聖職責,熱切地期望正直官僚「將濫官汙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百姓除害」(《竇娥冤》),宣唱出平民百姓的拳拳心曲,慰藉著平民百姓的殷殷期盼。以宋代名臣包拯為主角的「包公戲」裡,包公清廉正直,鐵面無私,執法不阿,無所畏懼地為民請命,無情地打擊貪贓枉法、戕害民生的皇親國戚、達官顯宦,成為平民百姓的理想和願望的寄託。
元代的歷史劇包括歷史故事劇和歷史傳說劇,以歷代的軍事、政治鬥爭或文人生活為題材。它們大都天馬行空地出入於歷史記載和民間傳說之間,通過歷史事件的描繪和歷史形象的塑造,構築具有強烈現實感的藝術世界,鮮明地表達了雜劇作家的時代情緒。有的歷史劇抒發了深切的亡國之痛。如白樸的《梧桐雨》根據史實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生離死別的悲劇故事,流露出對世事陵替、人生變遷、盛衰轉化的哀愁、悽惻的感傷情緒。馬致遠的《漢宮秋》取材於歷史上王昭君出塞和親的故事,不拘泥於史實,進行了全新的藝術創作,使劇作成為金元、宋元之交的家國興亡和民族情緒的曲折反映。有的歷史劇張揚了強烈的復仇之志。如紀君祥的《趙氏孤兒》描寫春秋時晉國臣民程嬰、韓厥、公孫杵臼等人,為了保存趙氏孤兒,不惜自我犧牲,忍辱負重,前僕後繼,赴湯蹈火,不屈不撓地同惡勢力作殊死抗爭。元雜劇中還有大量「水滸戲」,如康進之的《李逵負荊》等,取材於北宋宣和年間宋江起義的歷史傳說故事,描寫水滸英雄如李逵等人扶貧濟弱,鋤奸去惡,伸張正義,也表達了元代平民百姓的理想和願望。而像馬致遠的《薦福碑》、《青衫淚》,鄭光祖的《王粲登樓》,宮天挺的《範張雞黍》等作品,以歷史上的文人事跡為題材,有的虛構,有的寫實,則生動地表現了元代文人怨憤仕途黑暗、嚮往功名富貴的複雜心態。
元代的愛情婚姻劇精品迭出,如關漢卿的《拜月亭》、白樸的《牆頭馬上》、王實甫的《西廂記》、鄭光祖的《倩女離魂》、楊顯之的《瀟湘雨》、石君寶的《秋胡戲妻》、李好古的《張生煮海》、尚仲賢的《柳毅傳書》等,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這些愛情婚姻劇如一支支嘹亮的交響曲,謳歌青年男女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幸福生活,大多洋溢著自信、歡快、高昂的情調。如《拜月亭》充分肯定王尚書之女王瑞蘭的堅貞愛情,指責了阻礙青年男女婚姻自主的封建家長和門第觀念,表達了「願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的美好願望。《西廂記》描寫了崔鶯鶯和張君瑞對愛情的熱烈追求及其與封建禮教、封建觀念的矛盾衝突,提出了「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愛情理想。有的作品如《瀟湘雨》、《秋胡戲妻》等,則嚴厲地批判朝三暮四的負心郎,表現出為婦女揚眉吐氣的鮮明傾向。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這些愛情婚姻劇塑造了一批閃耀著理想性格光輝的女性形象,她們大多具有大膽果決、機智勇敢、主動執著、潑辣豪邁、樂觀率直的性格特徵,依靠自身的智慧和意志去抗拒不公平的社會,去爭取幸福的生活,成為中國古代婦女形象畫廊中一批光彩耀人的形象。
宗教劇主要描寫神仙顯靈,度脫凡人,如馬致遠的《黃粱夢》、《嶽陽樓》和《任風子》,範康的《竹葉舟》、嶽伯川的《鐵拐李》、李壽卿的《度柳翠》、鄭廷玉的《忍字記》等。在元代,民族的災難、社會的黑暗、人生的渺茫等融合成巨大的壓迫感,使雜劇作家痛感在社會人生上一籌莫展,於是他們便著力於內在精神的別開生面,希求避世超脫。在宗教劇裡,雜劇作家表現出既厭倦功名而又企慕功名,既退避世間而又眷戀世間,既無法解脫而又祈求解脫的矛盾心理,他們以尊崇佛理道說的方式尋求精神超脫,執著地追求人格的完美、哲理的解悟和精神的自由。他們大多並非從道教徒、佛教徒的立場來宣揚弘法度世的教義和方法,而是從一個苦悶而清高的文人的立場來鄙視富貴,宣揚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虛構出一個空闊、飄然、淡泊的桃花源,與黑暗的現實社會相對抗。但是這種桃花源畢竟是虛假的、空幻的,它有意無意地將人們導向痴迷與冷漠,從而多少削弱了人們對抗現實的堅強意志。
總體上看,元雜劇作家生活在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相當尖銳的現實社會裡,和平民百姓一起承受著令人窒息的時代重壓。但是,他們卻以「展放徵旗任誰走,廟算神機必應口,一管筆在手,敢搦孫吳兵鬥」的無比自信心(曾瑞[青杏子]套《聘懷》),運用雜劇這種新興的通俗文藝形式,真實地描繪了豐富複雜的社會生活,率直地表露了自己的追求和嚮往。這既賦予元雜劇作品以厚重質實的文化內涵,也賦予元雜劇作品以悲歌慷慨的豪放氣勢。
元雜劇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具有多方面的劃時代意義,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值得大書一筆。
元雜劇中雅俗共賞的曲詞藝術,與唐詩、宋詞和元散曲一起,大大豐富了我國抒情文學的寶庫。元雜劇通俗自然的說白藝術,與宋元話本一起,成為我國白話文學的第一次巨大收穫,並成為現代漢語的一大淵源。元雜劇的語言雖然與唐詩、宋詞一脈相承,但是元雜劇作家卻比唐宋文人具有更為深厚的平民氣息,他們在錘鍊戲曲語言時的立足點不是在典雅,而是在通俗,講究化雅為俗,點俗成雅。大量成功地運用方言俗語來敘事、抒情、寫景、議論,這是元雜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突出建樹。如《西廂記》「長亭送別」一出,相國小姐崔鶯鶯與意中人張生惜別,出場時唱:[端正好]、[滾繡球],[端正好]曲化用了宋人範仲淹的《蘇幕遮》詞句,借景寫情,情溢於景,情景交融,含蓄細膩,[滾繡球]曲則從文轉白,由雅而俗,抑止不住地直抒胸臆。這兩隻曲子緊扣崔鶯鶯的情感變化,表情達意,臻於化境。
元雜劇作品所表現出的獨具風貌的敘事藝術和敘事精神,把我國古代敘事文學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峰。由於元雜劇一般一本只有四折,篇幅較為短小,不可能安排複雜曲折的情節,而且劇作起、承、轉、合的情節發展過程也常有互相雷同或互相蹈襲之處,劇作的第四折更往往有「強弩之末」的缺陷。但是元雜劇作品大多設置一人一事、一線到底的情節結構主線,造成集中、緊湊、簡煉、清楚的藝術效果。在場面安排上,雜劇作品不僅繁簡得當,重點突出,還經常運用對比、對照、倒轉、鋪墊等藝術手法,使全劇情節搖曳多姿,引人入勝。在情節處理上,雜劇作品不僅從不同的人物處境出發展開衝突,迅速引向高潮,還經常運用穿插、埋伏、照映、緊湊等藝術手法,使全劇針線細密,渾然一體。所以,許多元雜劇作品直到今天還堪稱精湛的舞臺演出本。
元雜劇的戲劇體制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個完備而規範的戲曲體制,既有明確的規定性,又有相當的自由性,既嚴整又靈活,既統一又多變。就拿曲牌聯套來說,元雜劇通常一本四折,每折一套曲子,各用一個宮調,四套曲子正好與劇情的「起、承、轉、合」四個單元互相配合;四支套曲所用的宮調,以仙呂——南呂(或正宮)——中呂(或越調)——雙調的銜接序列為常式,蘊含著全劇的情調變化;每支套曲開頭和結尾的兩支曲子往往比較固定,中間所聯之曲,也基本上要求按照曲牌的旋律依次銜接;如此等等,雜劇體制的這種規範性和統一性,是一種成熟的藝術樣式的重要標誌。而元雜劇不同劇本各折所用宮調不完全相同,尤其第二折、第三折戲劇衝突異常激烈,不同作家對宮調的選擇更是各出機杼;每支套曲所用曲子多少不等,視劇情發展的需要而定;所聯之曲的前後位置也可以有所變;如此等等,這是雜劇體制的自由性和複雜性。從總體上看,元雜劇作家往往是以戲劇體制上的循規蹈矩,來贏得文思語意上的暢所欲言。
此外,元雜劇在舞臺表演的諸方面,如演唱、念白、做工、舞蹈、上下場等,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形成中國古典戲曲特有的民族風貌。元代散曲、雜劇所用的北曲音樂和元代散曲及雜劇所用的中原音韻,都突破了沿用已久的平水韻的傳統,開闢了我國古代音樂的新途、初步構成了現代音韻的雛形。
元雜劇是中國古典戲曲藝術的一朵奇葩,千百年來一直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馨香。在中國文學史上,元雜劇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首先,元雜劇為中國文學奉獻出一筆極其豐厚的精神遺產。元雜劇作家以直面人生的現實精神和純熟精湛的藝術技巧,創作出一大批曠世傑作,不僅成為我國古代寫實主義文學的一個新的裡程碑,也為中國的文學思想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形象資料。
其次,元雜劇是中國文學史上俗文學的第一次大規模的收穫。中國古代的俗文學和雅文學有著同樣淵遠流長的歷史,並始終共存並在。但是俗文學一直處於非主流的地位,被排斥在文壇的邊緣。元雜劇的出現,以它豐富的思想文化內容和高超的文學藝術成就,標誌著中國古代文學從雅文學的一統天下,轉變為雅文學與俗文學相持對峙的二分天下,而且在實際上為通俗文藝樣式爭得了與傳統文藝樣式相頡頏的社會地位。從此以後,俗文學便以矯健的雄姿活躍在文壇藝苑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再次,元雜劇也是中國文藝史上戲曲藝術的第一次大規模的收穫。中國古代戲曲藝術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但戲曲藝術的真正成熟於宋元時期。元雜劇與宋元戲文為古典戲曲的表演藝術奠定了基礎,並一直成為明清時期各種戲曲藝術競相效仿的典範。從此以後,戲曲藝術就成為中國人文化生活中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養料,塑造著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精神面貌。
從18世紀以來,元雜劇就匯入世界戲劇藝術之中,成為人類文明的重要遺產,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