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松尾芭蕉(1644—1694)、與謝蕪村(1716—1783)並列為日本「古典俳句三大家」的日本江戶時代俳句詩人小林一茶(1763—1827),於寶曆十三年(1763年)5月5日生於信州柏原(今長野縣上水內郡信濃町柏原)小康的自耕農家,父名小林彌五兵衛,母名「く に」(Kuni)——出身於曾任村中官吏的宮澤家族。一茶是長子,本名小林彌太郎,三歲時母親病逝,家中收入減半,生活逐漸窮困。
柏原是海拔約七百米的山村,屬土質貧瘠的火山灰地,水田少,多半為旱田,在一茶出生之時,約有一百五十戶人家,人口總數約七百人。其地為日本屈指可數的大雪地帶,冬季時積雪高過人身,街道盡埋,人馬往來受阻,全村進入長達三個月的陰鬱的「冬籠」(冬日閉居、幽居)期。
母親死後,一茶的養育工作轉由祖母負責。八歲時父親續弦,繼母是一位勤奮的勞動者,頗不喜歡一茶。十歲時,同父異母弟仙六(後名彌兵衛)出生,一茶與繼母關係更為惡化。十四歲時,愛他的祖母去世,翌年父親遣其往江戶(今之東京),免得與繼母衝突。我們不清楚他童年、少年期在柏原受教育的情況,據一茶自己的憶述,少年時代的他逢農忙期,白天整日須幫忙農作或照顧馬,夜間則做草鞋。由於柏原地區冬日大雪,冬季時會開設「寺子屋」(普及庶民教育的私塾),教小孩讀書、寫字,因此一茶在去江戶前應具備一些基本的讀寫能力。
1777年春天,十五歲的一茶隻身來到江戶,據說在寺院或診所工作。他十五歲到二十五歲這十年間生活情況不明,但應該就在這段時間他開始接觸俳句。一茶第一首俳句作品出現在 1787 年信州出版的《真左古》(まさご)此一集子裡:「是からも未だ幾かへりまつの花」(從現在起,不知還要開多少回呢……松樹的花),署名「渭浜庵執筆一茶」。「渭浜庵」是「葛飾派」俳句宗匠溝口素丸(1713—1795)的庵號,可以判斷一茶曾隨其習詩,擔任「執筆」(記錄)之職務。這一年,「葛飾派」重鎮二六庵小林竹阿(1710—1790)從居留二十載的大阪回到江戶,二十六歲的一茶轉拜他為師,學習俳諧之道,同時可能幫忙照料高齡竹阿之起居。後又轉入竹阿師弟「今日庵安袋」森田元夢(1728—1801)門下;元夢1788年刊行的《俳諧五十三驛》一書中,收錄了一茶以「今日庵內菊明」為名的十二首俳句。
1789年,二十七歲的一茶很可能做了一次師法俳聖松尾芭蕉俳文遊記《奧之細道》的奧羽(日本東北地方)之旅。據說他寫了一本《奧羽紀行》,但目前不存於世,內容不明。在一茶那個時代,要成為一個「俳諧宗匠」,踵步芭蕉《奧之細道》行腳是必要的條件。
1790年3月,二六庵竹阿過世。一茶正式投入溝口素丸門下,再任「執筆」之職。1791 年(寬政三年)春天,一茶以父親生病為由向素丸提出歸鄉之請,離家十四年的一茶第一次回到故鄉柏原,他後來在文化三年至文化五年(1806—1808)間寫成《寬政三年紀行》紀錄之,風格深受芭蕉俳文影響。
1792年春天,三十歲的一茶追循其仰慕的先師竹阿大阪俳壇活躍之足跡,從江戶出發,開始其「西國行腳」,於此後七年間遍歷九州島、四國、大阪、京都等地,並與各地知名俳句詩人(如大阪的大江丸、二柳,京都的丈左、月居,伊予的樗堂……)會吟,蓄養、鍛鍊自己俳句寫作之修行。葛飾派的平俗調、大江的滑稽調,以及西國行腳路上吸納的各地方言、俗語……都是一茶俳句的要素。1798 年,三十六歲的一茶再次返鄉,然後於八月回到江戶。當時江戶地區的人對於農村來到江戶謀生的鄉下人,每以鄙夷之態度譏稱其為「信濃者」或「椋鳥」(一茶後來有一首追憶江戶生活的俳句即如是書寫:「椋鳥と人に呼ばるる寒さかな[他們叫我這鄉下人「椋鳥」——冷啊])。」
1801年,元夢師過世。3月,三十九歲的一茶返鄉探望父親,4月,父親突染傷寒,臥病一個月後去世。一茶寫了《父之終焉日記》記之。父親遺言交代其財產由一茶與同父異母弟仙六均分,但繼母與仙六激烈反對。遺產問題一時未能解決的一茶又回到江戶,繼續其流浪生活。追隨俳句名家學習多年的一茶,期望早日自成一家,勤讀《萬葉集》《古今和歌集》《後撰和歌集》《百人一首》等古典和歌集,化用其技法於俳句寫作,並聆聽《詩經》之講釋,自學《易經》及其他中國古典作品,求知慾飽滿,俳諧之藝日益精進。
1804年,四十二歲的一茶執筆《文化句帖》,4月主辦「一茶園月並」(一茶園每月例行活動),告別「葛飾派」,轉而親近以夏目成美(1749—1817)為首的俳句團體,受其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庇護,並與和夏目成美並稱「江戶三大家」的鈴木道彥、建部巢兆交往,逐漸形成自己「一茶調」的俳風。
1807到1810這四年,一茶數度歸鄉,交涉父親遺產,皆未能有成。他於1810年(文化七年)開始動筆寫《七番日記》(1810—1818)。1812年,五十歲的一茶決意告別第二家鄉江戶,結束三十餘年漂泊生活,於11月回故鄉柏原永住。他當時寫的這首俳句,清楚、動人地顯示了他回歸鄉土的決心:「是がまあつひの棲か雪五尺(這是我終老埋身之所嗎——雪五尺)。」他租屋而居,試圖處理妥遺產問題。1813年元月,在祖先牌位所在的明專寺住持調停下,終於成功地分產,家中屋子一分為二,由一茶與仙六分住。
1814年,五十二歲的一茶終於告別單身生涯(「五十聟天窓をかくす扇かな」[半百當女婿,以扇羞遮頭]),於4月時與野尻村富農常田久右衛門二十八歲的女兒菊(きく)結婚。菊小一茶二十四歲,兩人感情很好,雖偶有爭吵。不似不善交際的一茶,菊與鄰裡和善相處,農忙期也下田幫助比鄰而居的仙六,與一茶繼母維持良好關係。一茶則不時往返於北信濃地區隨他學習俳句的門人之間。1816年4月,長男千太郎出生,但未滿月即夭折。1818 年 5 月,長女聰(さと)出生,但於1819年6月過世,一茶甚悲,於一年間寫作了俳文集《俺的春天》(おらが春),記述愛女之生與死,真切感人,可謂其代表作。
1820年10月5日,次男石太郎出生;16日,一茶外出,在積雪的路上中風倒下,一茶與新生兒同臥於自宅之床,幸而康復,但言語與行動略有不便。1821年1月,石太郎在母親背上窒息致死。1822年,六十歲的一茶動筆寫《六十之春》(まん六の春)與《文政句帖》。1822年3月,三男金三郎出生。1823年5月,妻子菊以三十七歲之齡病逝。12月,金三郎亦死。一茶接二連三遭受打擊,悲痛無助可知。
1824年5月底,六十二歲的一茶二次結婚,對象為飯山武士田中氏三十八歲的女兒雪(ゆき),但8月初兩人即離婚。離婚後不到一個月,一茶中風再發,言語有障礙,行動不自由,出入須乘坐「竹駕籠」(竹轎)。1826年8月,六十四歲的一茶第三次結婚,妻名八百(やお),年三十八歲。1827年6月,柏原大火,一茶房子被燒,只得身居「土蔵」(貯藏室)。11月,六十五歲的一茶中風突發遽逝——唯一繼承其香火的女兒,尚在其妻肚內,於翌年4月出生,一茶生前為其取名「やた」(Yata)。
二、小林一茶的俳句特色俳句是日本詩歌的一種形式,由(「國際化」後經常排列成三行的)五、七、五共十七個音節組成。這種始於十六世紀的詩體,雖幾經演變,至今仍廣為日本人喜愛。它們或纖巧輕妙,富詼諧之趣味;或恬適自然,富閒寂之趣味;或繁複鮮麗,富彩繪之趣味。俳句具有含蓄之美,旨在暗示,不在言傳,簡短精練的詩句往往能賦予讀者豐富的聯想空間。法國作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俳句是「最精練的小說」,而有評論家把俳句比作一口鐘,沉寂無聲。讀者得學做虔誠的撞鐘人,才聽得見空靈幽玄的鐘聲。
俳句的題材最初多半局限於客觀寫景,每首詩中通常有一「季題」,使讀者與某個季節產生聯想,喚起明確的情感反應。試舉幾位名家之句:
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啊,蝴蝶(荒木田守武)這些俳句具有兩個基本要素:外在景色和剎那的頓悟。落花和蝴蝶,月光和下雨,鐮刀和刈麥,露珠和爭吵,落日和洗馬,海的顏色和鳥的叫聲,這類靜與動的交感,使這極短的詩句具有流動的美感,產生令人驚喜的效果,俳句的火花(羅蘭·巴特所謂的「刺點」[punctum])往往就在這一動一靜之間迸發出來。
一茶一生留下總數兩萬以上的俳句。命運悲涼的一茶對生命有豐富體認,無情的命運反而造就他有情的性格。雖被通稱為「一茶調」,他的俳句風格多樣,既寫景也敘情,亦莊亦諧,有愛憎有喜怒,笑中帶淚,淚中含笑。他的詩是他個人生活的反映,擺脫傳統以悠閒寂靜為主的俳風,赤裸率真地表現對生活的感受。他的語言簡樸無飾,淺顯易懂,經常運用擬人法、擬聲語,並且靈活驅使俗語、方言;他雖自日常生活取材,但能透過獨到的眼光以及悲憫的語調,呈現一種動人的感性。他的蘇格蘭籍譯者說他是日本的彭斯,他的美國籍譯者詩人哈斯(Robert Hass)說他是微型的惠特曼或聶魯達,認為他的幽默、哀愁、童年傷痛、率真、 直言,與英國小說家狄更斯有幾分類似。
一茶曾說他的俳風不可學,相對地,他的俳風也非學自他人。他個人的經歷形成了他獨特的俳句風格。那是一種樸素中帶傷感,詼諧中帶苦味的生之感受。他悲苦的生涯,使他對眾生懷抱深沉的同情:悲憫弱者,喜愛小孩和小動物。他的俳句時時流露出純真的童心和童謠風的詩句,也流露出他對強者的反抗和憎惡,對世態的諷刺和揭露,以及自我嘲弄的生命態度——不是樂天,不是厭世,而是一種甘苦並蓄又超然曠達的自在。他的詩貼近現實,不刻意追求風雅,真誠坦率地呈現多樣的生活面貌和情感層面,語言平易通俗,不矯揉造作,自我風格鮮明,讀來覺得富有新意,也易引起共鳴。
讓我們先從幾首以古池、古井或青蛙為題材的俳句說起:
古池——第一首是十七世紀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名作。在此詩,他將俳句提升成精練而傳神的藝術形式,把俳句帶入新的境界。他從水聲,領悟到微妙的詩境:在第一行,芭蕉給我們一個靜止、永恆的意象——古池;在第二行,他給我們一個瞬間、跳動的意象——青蛙,而銜接這動與靜、短暫和永恆的橋梁便是濺起的水聲了。這動靜之間,芭蕉捕捉到了大自然的禪味。在芭蕉的詩裡,青蛙是自然中的一個客觀物體,引發人類悟及大自然幽遠的禪機。寫詩又畫畫的十八世紀俳句大師與謝蕪村擅長對自然景物作細膩的觀察和寫生式的描繪,上面第二首他的俳句顯然是芭蕉之作的變奏,以三個名詞詞組呈現魚躍入古井的情境——結尾的「暗聲」,頓時削弱了先前動的元素,讓整首詩宛若一幅靜物畫。而第三首小林一茶詩中的青蛙不再臣屬於人類(雖然詩的視點仍是以人為中心),而是被擬人化,被俏皮地賦予個性,被提升到人類平行的位置,使人類與動物成為「生物聯合國」裡平起平坐的會員,一如他另一首「蛙俳」所示:「向我挑戰比賽瞪眼——一隻青蛙。」
師法(甚至模仿)前輩大師,本身就是俳句傳統的一部分。在有限的形式裡做細微的變化,是俳句的藝術特質之一。與其說是抄襲、剽竊,不如說是一種向前人致敬的方式,一種用典、翻轉、變奏。但一茶的變奏往往帶著詼諧的顛覆性——搶先展現跳水動作的一茶的青蛙,把相對寂寥、幽深的芭蕉與蕪村的古池、古井,翻轉成嬉鬧之場景。
與謝蕪村有一首俳句:「端坐望行雲者,是蛙喲」——這隻「正襟危坐」的青蛙,到了一茶筆下,就風趣地變成陶淵明式的隱者或尋找靈感的詩人:
悠然見南山者,是蛙喲看起來正在構思一首星星的詩——這隻青蛙一茶另有一首著名的「蛙俳」:
瘦青蛙,別輸掉,一茶在這裡!這是一茶看到一隻瘦小的青蛙和一隻肥胖的青蛙比鬥時(日本舊有鬥蛙之習)所寫的俳句,顯然是支援弱者之作,移情入景,物我一體,頗有同仇敵愾之味。
在現實生活中是貧困弱勢者的一茶,在作品裡時常流露對與他同屬弱勢之人和自然萬物的憐愛與悲憫:
放假回家,剛入門,未見雙親先垂淚的用一茶少年時期即離開家鄉,自謀生計。他從不諱言自己生活艱苦,他羨慕那在母親面前說「這是我的年糕,這也是我的年糕……一整列都是呢」的幸福小孩,因為他自己從小就失去母親,長大成人後經常斷炊,一心盼著鄰居善心接濟(「鄰居是不是拿著年糕,要來我家了?」)。除了貧苦,孤單寂寞是一茶詩作裡另一個常見的主題:
來和我玩吧,無爹無娘的小麻雀一茶為自己貧苦、多波折的人生寫下許多看似語調清淡,實則對生之孤寂、挫敗、無奈充滿深切體悟的詩句,讀之每令人神傷:
四十九年浪蕩荒蕪——月與花了解一茶的人生際遇之後,再讀一茶的俳句,腦海常會不自覺地出現「安貧樂道」這類字眼。生活貧困的一茶有時雖不免自憐自艾,但在更多時候,生之磨難與無常教他體會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何其美好:「真不可思議啊!像這樣,活著——在櫻花樹下」,教他懂得苦中作樂,以幽默、自嘲稀釋生之磨難,在遭遇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所謂「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生命情境時,仍為自己找尋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或生之趣味:
個個長壽——這個窮村莊內的蒼蠅,跳蚤,即便晚年住屋遭祝融之災,棲身「土蔵」中,他也能自嘲地寫出「火燒過後的土,熱烘烘啊熱烘烘跳蚤鬧哄哄跳……」這種節慶式的詩句。
對於困頓的人生,再豁達的一茶也無法照單笑納、全納一切苦痛。遺產事件落幕後,年過半百的一茶回鄉娶妻、生兒育女,期盼苦盡甘來,從此安享恬靜的家居生活——難得的愉悅清楚流露於當時所寫的詩作中:
雪融了,滿山滿谷都是小孩子但沒想到命運弄人,二子一女皆夭折。一茶在《俺的春天》中如此敘述喪女之痛:「她母親趴在孩子冰冷的身上呻吟。我了解她的痛苦,但我也知道流淚是無用的,流過橋下的水一去不復返,枯萎的花朵也凋零不復開放。然而,無論我多麼努力,都無法斷解人與人之間的親情之結。」在一歲多的愛女病逝後,他寫下這首言有盡而悲無窮的俳句:
露珠的世界是露珠的世界,然而,然而……他知道人生就像晨光中消散的露珠,虛空而短暫(「白露閃閃,大珠小珠現又消……」),死亡是生之必然(「此世,如行在地獄之上凝視繁花」),「然而,然而……」啊,他不明白為何老天獨獨對他如此殘忍,生活上的匱乏他可以豁達超脫(「受蒼蠅和跳蚤藐視欺凌——一天又過去了」[ 蚤蠅にあなどられつつけふも暮ぬ]),幽默自嘲以對(「寒舍的跳蚤消瘦得這麼快——我之過也」),但連最起碼的人倫之愛也一而再地被無情剝奪,他無法理解這樣的生命法則,他無從反抗,也不願順從。寥寥數語道出了他無語問蒼天的無奈悲涼與無聲抗議。後來他的妻子和第三個兒子也相繼過世,殘酷地應驗了他當年新年時所寫的詩句:「一年又春天——啊,愚上又加愚」——跌跌撞撞在人世間前進,最終一事無成,又回到原點。
一次次喪失至親的一茶寫了許多思念亡妻亡兒之作:
秋風:啊,以前她喜歡摘的那些紅花觸景傷情的一茶,眼中所見的自然萬物都成為內心苦悶的象徵。然而,在許多時候,大自然卻也是一茶尋找慰藉的泉源,他欣賞萬物之美(「露珠的世界:大大小小粉紅石竹花上的露珠!」「春風,以尾上神社之松為弦歡快奏鳴」「即便是蚤痕,在少女身上也是美的」),賦予它們新的形、色、美感,也從中攫取生之動力與啟示。
譬如夏、秋之蟬,其幼蟲在地底蟄伏少則三五年,多則十七年,歷經數次蛻皮才羽化為「成蟲」,然而蟬的壽命卻僅有二至四周,蟬放聲歌唱,或許是想在短暫如朝露的一生凸顯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一茶覺得人生亦當如是:
譬如蝸牛,這溫吞吞的慢動作派小動物無法理解蝴蝶的快速飛行(「蝸牛想:那蝴蝶氣喘籲籲急飛過也太吵了吧」),而自己或許正不自覺地朝富士山前行。一茶勉勵小蝸牛一步一步爬,終有抵達之日,寫出「龜兔賽跑」和「愚公移山」的主題變奏:
譬如櫻花,自然之美賞心悅目,讓身心得以安頓,所以二十六歲的一茶寫出了「這亂鬨鬨人世的良藥——遲開的櫻花」,而歷經更多人生磨難之後,五十六歲的一茶將賞花此一日常活動提升到象徵的層次,賦予其更深刻的意義:「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沒有人是異鄉客」——大自然的美,譬如盛開的櫻花樹,可以柔化人間的愁苦,使所有置身美的國度的人變成同胞、家人,再沒有異鄉人流離失所的孤獨與困頓感。詩歌擴大了美的半徑,以透明、詩意的戳印、水印,將我們安於更寬廣的生命之圓裡,安於美的共和國溫柔的護照上。
喜歡大自然、具有敏銳觀察力的一茶寫了數以千計首以小動物、昆蟲、植物為題材的詩。據學者統計,一茶以昆蟲為「季題」的俳句近一千七百首,是古今俳句詩人中詠蟲最多者。一茶俳句中出現最多次的昆蟲季題,包括蝶(299句)、螢(246句)、蚊(169句)、蛬(蟋蟀,113句)、蚤(106句)、蠅(101句)、蟬(94)、蟲(83 句)、蜻蜓(59 句)、蝸牛(59 句)……此處試舉數例:
蝶——此外他也把一些前人未曾寫過的動物寫進俳句裡,譬如蠹蟲、海參、虎蛾:
不是鬼,不是菩薩——只是一隻海參啊一茶十分擅長的擬人化手法賦予平凡無奇的日常事物靈動的生命力和無限的童趣,因此他下的許多動、植物會說話、聽話,有表情,有感情,會思考,會抱怨,會做夢,會戀愛,也會傷心,他似乎聽懂了它們的語言,融入了它們的世界,常忘我地與它們對話:
尿尿打哆嗦——蟋蟀一旁竊笑一茶是文字遊戲的高手,非常注重字質、音質,飽含情感,又富理趣。他善用擬聲、擬態或重複堆疊的字詞,以及近音字、諧音字,讓俳句的形式和音韻展現平易又多姿的風貌:
「狗狗,過來過來!」——蟬這麼叫著他常借極簡的數字代替文字敘述,賦予所描繪的景象奇妙的動感,讓傳統的詩型產生今日動畫或圖象詩的效果,或者數學的趣味:
初雪—— 一、二、三、四、五、六人一茶也是意象大師,他的許多意象充滿令人訝異的巧思:歷經磨難的一茶悟出「此世,如行在地獄之上凝視繁花」;在長女夭折後,聽著不止的蟬鳴,止不住的傷慟在心中盤旋,仿佛旋轉不停的火紅風車:「蟬唧唧叫著——如此熾烈之紅的風車」;「放生會」上重獲自由的各色鳥兒,仿佛化作繁花在樹上重生:「放生會:各色鳥繁花般在樹上展翅」;飢腸轆轆如雷聲隆隆:「夏日原野——一陣雷聲迴響於我的空腹裡……」;吹拂松樹的風竟然讓他聯想起相撲選手:「三不五時像相撲選手般翻滾過來……一陣松風」;被雨水淋溼而身形畢露的人仿佛和馬一樣赤身裸體:「驟雨:赤裸的人騎著赤裸的馬」——非常「超現實」的畫面!他的詩看似平淡實富深意,常常蘊含洞見,揭示我們身在其中而沒有發現的生命情境,讓人驚心、動心:
露珠的世界:然而在露珠裡——爭吵人生如朝露,瞬間即破,而一茶把整個爭吵、喧鬧的世界置放於小小的露珠裡,這是何等巨大的張力和諷刺!一茶寫詩自成一格,無規矩可言。他不受任何規範束縛,也不認為自己打破了什麼陳規或超越了什麼藩籬。他的獨特性格、人生經歷、生之體悟和當下的真實感受,便是他的寫作原則,他因此賦予了自己絕對的創作自由,賦予同樣的事物多樣的風情。看到白茫茫的雪,他感受到生之愉悅(「雪輕飄飄輕飄飄地飛落——看起來很可口」「初雪—— 一、二、三、四、五、六人」),生之悽冷(「下雪,草鞋:在路上」「這是我終老埋身之所嗎——雪五尺」),更發現生之趣味(「一泡尿鑽出一直穴——門口雪地上」)。他將神聖的佛教元素,與粗鄙的世俗事物並置,在看似矛盾間呈現出再真實不過的現實人生,形成某種耐人玩 味的張力:「一邊咬嚼跳蚤,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蚤噛んだ口でなむあみだ仏哉);「黃鶯一邊尿尿,一邊念妙法蓮華經……」「流浪貓把佛陀的膝頭當枕頭」「高僧在野地裡大便——一支陽傘」。他百無禁忌,邀大自然的朋友觀賞他尿尿的自然景觀:
請就位觀賞我的尿瀑布——來呀,螢火蟲對他而言,「從大佛的鼻孔,一隻燕子飛出來哉」,不是褻瀆,而是日常、有趣之景;通常與神佛產生聯想的高潔蓮花也可以是「被棄的蝨子們的收容所」;即便是一根卑微的小草也「迎有涼風落腳」,即便是乞丐居住的破落寮棚也有權利高掛美麗的風箏彩帶,因為眾生平等:
一隻美麗的風箏在乞丐寮棚上空高飛以超脫的率真和詼諧化解貧窮、孤寂的陰影,泯滅強與弱、親與疏、神聖與卑微的界限,這或許就是一茶俳句最具魅力的地方。一茶一生信仰淨土宗。淨土宗是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依照阿彌陀佛的第十八願「念佛往生」,認為一心專念彌陀名號,依仗阿彌陀佛的願力,就能感應往生淨土,死後於彼岸、西方樂土獲得重生。一茶在他的某些俳句中呈示了這類宗教信念,時常將自然萬物與念佛之事結合,似乎相信念佛聲迴蕩於整個世界:
小麻雀對著一樹梅花張嘴念經哉一茶也認為世界充滿了欲望與貪念,而在佛教教義中那正是人類苦難的源頭:
櫻花樹盛開——欲望瀰漫浮世各角落在一茶的時代,「浮世」每指浮華、歡愉之塵世,但亦含佛教所稱「短暫、無常人世」之原意。一茶覺得世人似乎鮮少察覺死亡之將近,以及死後之果報:
此世,如行在地獄之上凝視繁花而一茶對念佛之人或佛教繪畫有時語帶嘲諷:
一邊打蒼蠅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隨著年歲增長,一茶相信佛並非僅存於彼岸西方樂土:「有人的地方,就有蒼蠅,還有佛」「好涼快啊!這裡一定是極樂淨土的入口」「涼風的淨土即我家」…… 他對「未來」也許不免仍有疑懼:「我不要睡在花影 裡——我害怕那來世」,但淨土的意象助他心安。一茶死後,據說他的家人在其枕下發現底下這首詩,這或許是他的辭世之詩,他給自己的輓歌:
謝天謝地啊,被子上這雪也來自淨土……二十世紀的西方詩壇自俳句汲取了相當多的養分:準確明銳的意象、跳接的心理邏輯、以有限喻無限的暗示手法等等:1910年代的意象主義運動即是一個顯明的例子。從法語、英語到西班牙語、瑞典語……我們可以找到不少受到俳句洗禮的詩人——法國的勒納爾(Jules Renard,如《螢火蟲》——這月亮掉在草地上!),美國的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如《十三種看黑鶇的方法》)、龐德(Ezra Pound,如《地下鐵車站》——人群中這些臉一現:黑溼枝頭的花瓣), 墨西哥的塔布拉答(José Juan Tablada,如《西瓜》—— 夏日,豔紅冰涼的笑聲:一片西瓜)等皆是。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ömer),在年輕時就對俳句深感興趣,從1959年寫的「監獄俳句」到2004年出版的詩集《巨大的謎》, 總共發表了六十五首「俳句詩」(Haikudikter)。 周作人在1920年代曾為文介紹俳句,他認為這種抒寫剎那印象的小詩頗適合現代人所需。我們不必拘泥於五─七─五、總數十七字的限制,也不必局限於閒寂或古典的情調,我們可以借用俳句簡短的詩型,寫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事實上,現代生活的許多經驗皆可入詩,而一首好的短詩也可以是一個自身俱足 的小宇宙,由小宇宙窺見大世界,正是俳句的趣味所在。 在最為世人所知的三位日本古典俳句大師中,松尾芭蕉一生創作了約千首俳句,與謝蕪村數量達三千,小林一茶則多達兩萬兩千首。陳黎先前曾中譯二三十首一茶俳句,且在1993年寫了一首以「一茶」為題的詩與名為「一茶之味」的散文,似乎與一茶略有關係,但一直到此次投入《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小林一茶俳句300》的翻譯工作,方知先前只是淺嘗。此次,借廣大網絡資源與相關日、英語書籍之助,得以有效地在閱覽成千上萬首一茶俳句後,篩選、琢磨出三百四十首一茶作品中譯,結集出版,應該算更能略體一茶之味了。陳黎嘗試寫作「中文俳句」多年,以《小宇宙》書名, 陸續於1993、2006、2016年出版了二百六十六首「現代中文俳句」。二十幾年持續實驗,在形式與思想的破格、求新上,竟有許多與一茶不謀而合或異曲同工處。這大概就是所謂「詩的家庭之旅」了——以詩、以譯,賡續並且重複我們的家族詩人已完成或未完成的詩作:賡續,並且重複,用我們自己的方式。「春立や彌太郎改め一茶坊」(一年又春天——彌太郎成了詩僧一茶),這是一茶追憶自己從彌太郎變成俳諧師「一茶坊」的一首俳句。何以以「一茶坊」為俳號?一茶在他《寬政三年紀行》一作開頭說:「信濃國中有一隱士。胸懷此志,將宇宙森羅萬象置放於一碗茶中,遂以『一茶』為名。」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與他同一年過世的小林一茶則是「一茶(一碗茶或一茶碗)一宇宙」,以無常之觀視人生為一碗茶,一碗瞬間即逝的泡沫,茶碗裡的風暴。
一茶的俳號一茶,一茶的每一首詩也是一茶——一碗茶,一個映照宇宙森羅萬象的小宇宙。這似乎與陳黎企圖通過俳句此一微小詩型,形塑「比磁/片小,比世界大:一個/可複製,可覆蓋的小宇宙」(陳黎《小宇宙》第二百首)之意念遙相呼應。日本著名俳句學者、作者山下一海曾各以一字概括日本古典俳句三巨頭詩作特徵:芭蕉——「道」;蕪村——「藝」;一茶——「生」。一茶的確是一位詩句生意盎然,充滿生活感、生命感的「生」之詩人,兩萬首俳句處處生機,如眾生縮影——「包容那幽渺的與廣大的/包容那苦惱的與喜悅的/包容奇突/包 容殘缺/包容孤寂/包容仇恨……」——或可挪用陳黎寫讓他感覺「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的家鄉 太魯閣峽谷之詩,如是描繪包容生與死的一茶的詩的巨大峽谷。陳黎《小宇宙》第一百三十一首如是說:
一茶人生:人生如一茶,如一碗又一碗茶,而一茶以他「一茶坊」的詩句讓我們飲之、味之,讓我們在「一茶」中體會宇宙星羅萬象的趣味與氣味。讀者諸君,你們也和我們一樣,正在茶鋪,或正在前往一茶茶鋪/一茶坊——的路上嗎?讀一茶的俳句,不費力氣,卻令人心有戚戚焉。一茶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愁苦、平淡的人生中,一碗有情的茶。
本文為《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小林一茶俳句300》([日]小林一茶著,陳黎、張芬齡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2月)一書的譯者序,由澎湃新聞經雅眾文化授權發布。(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