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讀到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的《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三熟悉」:一是兩位日本作者武田雅哉和林久之都是我的老朋友,二是譯者李重民也是我熟悉的朋友,三是所寫的內容是我所熟悉的。
《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分上、下卷,以1949年新中國成立為界。上卷出自武田雅哉筆下,從中國古代神話一直寫到新中國成立前;下卷由林久之執筆,從新中國成立之初寫到二十世紀末。像這樣研究中國科幻小說史的專著,原本應當由中國學者完成,然而卻由兩位日本學者率先寫出來了。
日本十分注意對中國科幻小說的研究。日本著名翻譯家深見彈先生在《SF寶石》雜誌1980年第2期上發表了《中國科幻小說新貌》,並倡議成立了「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被選為會長。深見彈開始與我書信交往,商定中方以我為「窗口」,日方以深見彈為「窗口」,不定期交換中日科幻小說圖書和雜誌,供對方研究、翻譯、介紹。我應深見彈之約,寫了《日本科幻小說在中國》一文,在《SF寶石》雜誌發表。我還不斷收到日本的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寄來油印的《中國科幻小說動態》。
1981年初,我收到一封來自日本的信,內中附有《奇想天外》雜誌1980年第12期刊載的我的科幻小說《飛向冥王星的人》影印本,譯者為「林久之」,很像中國人的姓名。讀了信,才知道「林久之」是筆名。他本名叫「巖上治」,道道地地的日本人,他加入日本的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並成為這個組織的中堅。此後,我們常常通信。他用很細的筆觸,在信紙上寫下娟秀、端正的蠅頭小字。迄今我保存了幾十封巖上治的來信。
此後,當巖上治先生來到北京工作時,1986年6月6日我們得以在北京見面。他穿紫紅色T恤,戴寬鏡片眼鏡。他和善,健談,三句不離科幻小說。他的住所裡,幾個書架上放滿中國和日本的科幻小說。此外,還有《太平廣記》《聊齋志異》《新疆考古三十年》《諺語五千條》等等。桌上放著電腦,架子上有一排音樂磁帶,牆上還掛著長劍和吉他。看得出,他有著廣泛的愛好。我在答覆了他關於中國科幻小說的種種問題之後,便向他提出了使我困惑已久的問題:他為什麼喜歡中國的科幻小說?
他,作了詳細的回答——
1944年12月12日,他降生於日本北部。在10歲的時候,他就對科幻小說和中國文學同時產生了興趣。當然,那時候他看的是譯成日文的美國科幻小說和譯成日文的中國的《三國演義》。高中畢業後,他考入東京東洋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專業。他想把畢生精力,獻給中國文學研究事業。1967年3月,他大學畢業,已能直接閱讀中國文學作品。
但是一直到粉碎了「四人幫」,巖上治才和他那些中國文學專業的同學有機會組成自費旅遊團,於1980年來到中國。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來中國。他到了北京、上海、蘇州、南京、揚州。每到一處,他們都要「旅遊」書店。他驚訝地發現,中國科幻小說正在蓬勃發展。從小就喜愛科幻小說的他,便買了許多中國的科幻小說。回國之後,他著手翻譯。我的那篇《飛向冥王星的人》,就是這樣被他譯成日文的。
此後他更與志同道合的熱愛者組成了日本的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見面時,我問他:「那一期又一期《中國科幻小說動態》都是你刻寫的?」因為刻寫的字跡跟他的書信一樣秀麗。
「是的,」他點頭道,「我們的研究工作,完全是自發的、民間的,一切都是自費的。蠟紙、印刷、郵寄,都是會員們出錢維持的。每一期從編輯、刻寫、印刷直至裝訂、寄送,都由我一人擔任。」
我很為他的工作精神所感動。他不在意地說了一句:「堅持就是力量。」正因為他多年堅持研究中國科幻小說,所以能夠寫出《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
幾乎同時,我與《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另一位作者武田雅哉結交。記得,我先是收到日本柴野拓美先生的信,告訴我一位名叫武田雅哉的年輕人來到北京,打算研究中國科幻小說,並告知武田雅哉在北京的地址。柴野拓美是日本最早的科幻小說雜誌《宇宙塵》(創刊於1957年)的創辦人。
此後,1981年2月21日武田雅哉從北京給我來信說:「我是日本北海道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現在在北京語言學院學習漢語的留學生。還沒習慣中國話,說得不好,聽力也不成樣子。要是可能的話,今年秋天從語言學院畢業以後去上海上復旦大學學習中國文學。我的專業是中國文學……您的《論科學文藝》一書,真有意思,特別《科學文藝簡史》這章太有資料方面的價值。欽佩您的學識廣博。現在我看的作品不多,學業膚淺。可是我想將來寫一篇《中國科幻小說史略》這樣的東西。您幫助我工作的話,很高興。以後我們常常通信,可以不可以?我一定去上海,盼望跟您見面。」武田雅哉出生於1958年,當時他23歲,剛來中國留學,就打算寫《中國科幻小說史略》。果真,他為此努力了多年。
1981年秋,他從北京語言學院畢業,來到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留學。他說,打算以中國清朝末年和民國初年的科幻小說作為研究對象,寫作論文。我感到驚訝,對於清末民初的中國科幻小說,當時在中國都還沒有人研究呢!他作為日本留學生,怎麼會選擇如此生僻的科研題目?他來到了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報到之後,便通過復旦大學,正式向我提出:由於該校中文系沒有研究中國早期科幻小說的教師,希望我給予協助。我同意了。這樣武田雅哉便常常到我家裡來。
他細長,白淨,戴一副銀絲邊眼鏡,講話慢吞吞,顯得很斯文。他是一個滿臉嚴肅、不苟言笑的人,談話幾乎不離他的科研題目,但是他的文章往往充滿幽默感。他說,中國早期的科學幻小說在日本無人研究,正因為這樣,他選擇了這一課題。他成為日本的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會員。他簡直把我家當成圖書館,看到書架上數百本科幻小說,極感興趣,不斷地借閱著。他說,就科幻小說藏書而言,我家比上海圖書館還豐富!他帶來照相機,翻拍了這些科幻小說的封面,作為自己的研究資料。看得出,在他剛剛走上研究道路的時候,就已經很注意收集資料。後來不少封面照片用於《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一書。
我只是科幻小說作者而已,對清末民初的中國科幻小說並不熟悉。為了幫助武田雅哉,我也開始關注這一課題。當時上海圖書館規定,外國人不能借閱1949年前的圖書和雜誌,這就逼迫我不斷去上海圖書館查閱並複印清末民初的中國科幻小說。在查閱中,我發現了中國最早的科幻小說——1904年《繡像小說》雜誌連載一部名叫《月球殖民地小說》的長篇科幻小說,署名「荒江釣叟」,這樣我就把中國科幻小說的起跑點定在1904年。後來我的這一論斷得到中國科幻界的認可,在2004年舉行多場中國科幻百年紀念活動。
武田雅哉極肯鑽研。他在中國學習期間,收集了清末民初大批中國科幻小說,寫出多篇論文。回國之後,他寫出十多部專著,成為北海道大學教授。他的《飛翔吧!大清帝國——近代中國的幻想科學》在日本出版之後,譯成中文在臺灣出版,我應約寫了推薦語,印在書的封底:「《飛翔吧!大清帝國》精心選取了明清畫報、海報、插畫中大量的圖像,極其形象地展現了那個年代中國人的大膽幻想。這本書的作者,竟然是一位日本學者。我與武田雅哉先生相識於1981年。當時二十出頭的他前來中國潛心研究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他的認真、紮實、細緻的研究態度令我深深感動。如今他的《飛翔吧!大清帝國》由臺灣遠流出版公司推出,正是他多年努力所獲碩果的精彩展現。」這本書後來在大陸出了簡體字版。
2001年,日本大修館書店出版了武田雅哉與林久之(即巖上治)著的日文版《中國科學幻想文學館》上、下卷。他們寄贈給我。我很敬佩兩位作者作為日本人,以20年的不懈努力,對於中國科學幻想小說發展史作了如此詳盡精細的論述。令我感到汗顏的是,在中國反而沒有這樣一本長篇專著。我期望這本書能夠譯成中文出版。我詢問了多家出版社,沒有一家願意出版此書。我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應世界科幻小說協會之約,在1980年寫了《中國科學幻想小說發展史》,這本書在英國、美國、瑞典、日本先後翻譯出版,但是我聯繫了多家中國出版社都沒有願意出版——其原因無非是專業性太強、印數少,屬於「小眾讀物」。
在2006年,上海翻譯家李重民先生勇敢地挑起了翻譯日文版《中國科學幻想文學館》的重任,把中文版書名定為《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李重民翻譯過諸多日本小說,但是翻譯這本書,卻感到甚為困難,極為費力。這倒不是因為內容艱深,而是大量的「回譯」不能不花費大量時間。所謂「回譯」,是指日文版中把中國科幻作品的篇名或者部分章節譯成日文,而中譯者譯成中文時不能依據日文含義翻譯,而必須找到中文版原文。李重民告訴我,光是為了尋找中國科幻作品中的原文,他就一次次跑上海圖書館,不知跑了多少次。光是回譯書中所附的參考資料中的中文書目以及中文文章標題,逐一查閱相關資料,就花費很多時間。有時,他把日文版那一頁掃描,用電子郵件發給武田雅哉或者巖上治,請他們答覆。令他感到驚訝的是,通常過了一個多小時,武田雅哉、巖上治就會把所依據的中文版原著相關段落掃描發來,工作效率極高,足見武田雅哉、巖上治把諸多中文科幻著作井井有條放置於書房,隨手就能找到相關資料。
李重民先生的另一艱難的工作,是尋找願意出版的出版社。他在網上發表了《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目錄。終於浙江大學出版社接手出版。這本2001年在日本出版的專著,經過16個年頭,得以與廣大中國讀者見面。
巖上治為《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寫了《在中文版出版之際》一文。他說:「本書是為日本的科幻迷撰寫的,沒有想到中國的科幻迷會喜歡。」
《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上冊除了第一章《中國SF前史》論述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幻想之外,其餘五章均為介紹清末民初的中國科幻小說。由於武田雅哉從1981年起就從事這一課題的研究,功底紮實,所以如數家珍般細細道來,詳盡地介紹這一時期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歷程。武田雅哉很注意收集圖片資料。上冊配上大量從清末民初科幻書籍中翻拍的珍貴插圖,圖文並茂,形象地展示了那一時期中國人的種種奇思妙想。儘管是學術著作,武田雅哉仍給每一節加上生動有趣的標題,諸如《女人們的SF水滸傳——〈女媧石〉》《夢中看到未來上海——〈新中國〉》《硫化氫是搗亂分子——〈元素大會〉》等等。不過,由於中日關於科幻小說的觀念不同,武田雅哉把諸多在中國人看來不屬於科幻小說的清末民初小說,也列入了科幻小說範疇加以介紹。
文如其人。《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下冊的文風顯得嚴肅,這大約是巖上治性格與武田雅哉明顯不同所致。下冊介紹中國科幻小說在新中國建立之後的發展過程,列舉了代表性作家及其作品。巖上治指出,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科幻小說主要以少年兒童為讀者對象、以科普為目的;在十年「文革」期間中國科幻小說創作處於停滯狀態,得以公開發表的科幻小說僅一篇;在粉碎「四人幫」之後,中國科幻小說大發展,新人輩出,新作迭出,而在1983年之後再度跌入低谷,直至1997年走向活躍,出現一大批新生代科幻小說作家,湧現諸多長篇新作。他在介紹作家的作品時,往往以內容簡介式的敘述為多,缺乏深刻的評論,這也許如他所言,「本書是為日本的科幻迷撰寫的」。
上冊與下冊,都附有後記,武田雅哉與巖上治在後記中分別講述了自己最初怎樣對中國科幻小說發生興趣以及後來如何進行研究的過程,使讀者對兩位作者有了第一手的了解。巖上治還為中文版新寫了一篇後記,講述他與中國科幻小說界的友誼。另外,上、下冊都附有年表、參考資料以及索引,很有史料價值。
《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中文版裝幀大氣穩重,相當精緻,是送給中國科幻迷們的一份厚禮。相信《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的出版,會促進中國學者寫出一本厚重、翔實、內容更加豐富的中國科幻小說發展史,繪出中國科幻小說起起落落的歷史曲線,總結中國科幻小說的經驗與教訓,發揚光大,促進中國科幻小說的新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