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崔一凡 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
讓我們來滿足老計的心願吧,別把他稱作英雄。老計的故事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事實上也確實發生在了很多人身上。如果一定要找到什麼特別之處,或許是一個普通的、不斷遭遇失敗的、曾經自暴自棄到讓生活跌入谷底的人,在某一刻突然發現,我可以做點什麼,我可以成為一個「英雄」,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為什麼不呢?更重要的是,老計的故事向我們講述了,我們究竟為何能度過這場災難。
撰文丨崔一凡
編輯丨糖槭
攝影丨王翮
出品丨騰訊新聞工作室
普通人
成為「英雄」之後,很多人問老計,「老計,這一年你最大的變化是什麼?」老計歪了歪腦袋,把不耐煩掛在臉上,「長胖了,算嗎?」他陷在電腦椅裡,癱坐著,像個沒有感情的工具人。到年底了,各家媒體自媒體排著隊採訪他,總是疫情的事兒,想讓他說點金句,最好能把人整感動那種。老計可不管那麼多,「我忘了」「不知道」「這沒意義啊!」否認三連。
老計叫計恕輝,39歲,生活在武漢,僅僅一年前,他還是個無人問津的「外賣老哥」,唯一的特別之處是身上背著幾十萬外債。但疫情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今年除夕,也是疫情發生之初,老計看到醫護人員只能吃泡麵餅乾,發微博要堅持跑單。很多人給他點讚,姚晨轉發了,他的微博粉絲瞬間從40漲到20000,後來是七萬多。老計的確沒有食言,整個疫情期間都奔忙在武漢的大街小巷,幫沒人照顧的婆婆買菜,給貓鏟屎,幫人討薪,還要兼職給瀕臨崩潰的人們做心理輔導。有一次,他接到一個小姑娘的跑腿訂單,她想給爸爸送飯,飯是媽媽做的,「我的爸爸是前線醫生」,她在備註裡說。老計看得一陣眼熱。他也不是不害怕,那些天,老計專門買了硫磺皂,回家先洗手,水溫打到最高,洗三遍,再把渾身上下衣服脫了掛窗外吹一整夜風。那時候,他被稱為「城市的擺渡人」。
2020年2月,武漢封城期間,老計在空蕩蕩的街頭送外賣 ©紀錄片《空蕩蕩的街頭到處都是方向》
不過,老計更願意把成為英雄這件事描述成逼不得已,至少是生活所迫。「我本來就準備春節繼續跑(單)的!」他說。他曾跟前來採訪的記者仔細算過,平時一單4塊3,春節一單賺15塊,有時是20多,一個月跑下來,賺個兩三萬應該不在話下。後來他參加了一些所謂的「先進事跡」報告會,聽別人講「雖然當時如何如何,但我毅然如何如何」,這話他可說不出口。
老計追求的不是這些,他幹過很多工作,也去過很多城市,往往幹幾年就不想幹了。「沒意義,我改變不了什麼,」他總是這樣說。幾年前,因為生意失敗和沒日沒夜地賭球,老計的生活陷入深淵。他努力地想爬上來,一點一點的,成為外賣騎手是這場自救的一部分。後來疫情就來了。老計很不好意思承認的一點是,雖然疫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場天大的災難,卻也是他命運的轉折。這並不意味著自私,或是把災難美化成其它什麼東西。事實的確如此。
讓我們來滿足老計的心願吧,別把他稱作英雄。老計的故事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事實上也確實發生在了很多人身上。如果一定要找到什麼特別之處,或許是一個普通的、不斷遭遇失敗的、曾經自暴自棄到讓生活跌入谷底的人,在某一刻突然發現,我可以做點什麼,我可以成為一個「英雄」,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為什麼不呢?更重要的是,老計的故事向我們講述了,我們究竟為何能度過這場災難。
「我送過武昌醫院,好像也沒什麼事」
對於老計來說,那些後來發生在他身上、被描述為「英雄」的故事,存在著一個完全相反的開頭。事情是在2020年1月21日起變化的,老計從當日的訂單信息裡嗅到風向的改變。那天,武漢的藥品、口罩和溫度計訂單量激增,與此同時,超市藥店裡相關貨品的存量在迅速減少。前一天晚上,鍾南山在央視採訪中,確認新冠病毒具有「人傳人」的特點。但老計最初並沒有感受到多少恐懼,連緊張都算不上。那時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期,沒什麼比賺錢更要緊的事,況且,「都(混到)送外賣了還怕這個嗎?」
作為一個曾經的生意人,老計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利用信息差小賺一筆。21號那天,他用身上為數不多的錢買下120隻口罩,幾支體溫計和幾瓶消毒水。他準備消毒水自用,口罩和體溫計屯在家裡,只等價格漲起來之後賣出。情況正如他預料的那樣,短短一兩天後,全國口罩價格飛漲,一盒口罩賣幾百塊的情況並不鮮見。又過了幾天,就沒有人能買到口罩了,所有藥店門口都貼著「口罩斷貨」。
生活隨即進入另一種狀態。除夕那天,老計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他看見樓道裡貼著一張緊急通知,小區裡有一對夫婦確診新冠肺炎,他感到病毒離得「越來越近了」,但轉頭去便利店買粥,還是忘了戴口罩。老闆塞給他一隻棉口罩讓他戴上,他覺得「挺暖和」。下午四點多,老計起身去附近的沃爾瑪買肉,為晚上的火鍋準備食材,他發現超市裡的人全部戴上了口罩,貨架上的蔬菜基本全部賣空。
從超市回來,他隨手點開手機裡的騎手接單大廳,發現好多去醫院的單子沒人送,儘管有不少人加了紅包,但直到訂單取消也沒人接單。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這種天氣時爆單並不稀奇,老計沒放在心上,還跟室友老黃、老溫開玩笑,「你們出去跑一趟吧,你看這單子多少錢!」
「那我可不(敢)去!」老黃說。事實上,疫情剛剛發生時,那些高尚的詞彙還未在他們頭腦中出現,應付生活本身就已經很不輕鬆了。老黃和老溫是老計送外賣之後認識的朋友,他們和另一位來自武漢黃陂的騎手租住在一起——那是間每月租金900塊錢的老房子,20平米左右,四個人分別睡在兩張高低床上,沒有廚房,廁所要和其他住戶共用一間。
除夕夜晚上快10點,老計吃著火鍋,刷到梨視頻的一條微博:因為沒有外賣配送,武漢同濟醫院醫生的年夜飯只有泡麵、餅乾和蛋黃派。老計忽然覺得有點難受,他轉發那條微博並留言:「作為一名武漢的外賣小哥覺得很愧疚!對不起啦!」好像這餐飯本該由他來送一樣。
年前,老計的弟弟和外甥已經回到丹江口老家。他們擔心老計留在武漢不安全,就前後腳給他打電話,囑咐他不要出門。老計含含糊糊應下來,讓他們放心,又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總覺得自己在武漢,又身強力壯的,如果像縮頭烏龜一樣待在家裡,好像挺丟臉的。」老計說。他琢磨著自己能不能做點什麼。半小時後,他再次截圖梨視頻的微博,配文是「我明天要開工,可能的話,多跑幾趟醫院的單子吧!」
老計一直對自己的身體素質有信心,卻也沒有勇敢到免於恐懼。第二天,雨還下個不停,老計騎著他500塊錢租來的電瓶車出發了。第一單就是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如他所見,醫院裡出乎意料地冷清,進入電梯之後,他才發現要送去的16層是呼吸內科,心中不禁忐忑起來。他發現這座城市好像一下變得陌生了,街上空無一人,偶爾有警車或救護車疾馳而過。他腦海中不斷閃過影視劇裡的末日畫面,只能一邊騎車一邊唱歌,《滄海一聲笑》《藍蓮花》,或者其它什麼,「就像晚歸的孩子走過黑暗的小巷,用歌聲驅趕縈繞不去的恐懼。」
相比當時居家隔離的武漢人,老計能更直觀地感受到疫情的威力,恐懼也隨著這些場景的堆疊不斷放大。他看到武昌醫院門口,醫生在救護車上搶救病人;看到一位大叔背著一動不動的老人漸行漸遠;看到拄著拐杖的老太太在醫院門口無助徘徊……他感覺自己被扼住了咽喉,連呼吸都成了奢侈的享受。有一天晚上收工回家,他躺在床上看新聞,其中一篇介紹新冠患者可能會遭遇的細胞因子風暴。這是一道鬼門關,不管患者年齡多大,身體素質如何,一旦遭遇便是九死一生。他覺得自己突然慫了,「渾身被徹骨的寒意籠罩」,不由得裹緊被子,瑟瑟發抖。
為了不讓這種情緒蔓延,老計沒告訴室友們自己在送醫院的單子,怕他們心裡有什麼想法。直到一段時間後,幾個人晚上收工回家,各自躺床上聊天瞎扯,老計試探性地說,「我送過武昌醫院,好像也沒什麼事」。老黃一聽,也說了實話,「其實我也送過,今天還跑了紫荊(醫院)。」幾個人相視一笑。
「只要我還在跑外賣」
老計沒辦法用一個清晰的時間節點來描述,自己身上的改變是如何發生的。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受醞釀在他身體裡,並伴隨細節、動作或者一個眼神的堆積不斷發酵。他把這種無法言說的感覺稱為「光」。老計曾見到一位剛送完餐的騎手,正在跟身邊的人說:「她(顧客)說她要擁抱我!」該怎麼形容同行那一刻的情緒呢?老計覺得,不是激動,更像是炫耀,「他認為他最驕傲的不是掙了多少錢,他認為他有一種使命感,我確實在困難的時候幫到了別人,這種情感非常寶貴,你知道吧?」他看見那位騎手兄弟身上發著光,就像他自己一樣。
在這之前,老計的人生大多是在尋找中度過的。他是看武俠小說長大的人,心裡是江湖道義,嚮往的是仗劍天涯。2003年大學畢業之後,他回老家,進入國企,幹了大半年就受不了了。之後去深圳闖蕩,幫人賣過「珍藏版」郵票,給所謂的「行業協會」拉過客戶,後來發現全是騙子公司。機緣巧合進入廣告公司,每日迎來送往,眼睜睜看著這個行業裡見不得光的潛規則在他眼前發生。他意識到生活並不是武俠小說,而自己對絕大多數事情都無能為力。他用「流浪」描述那些年的狀態,「因為一直沒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啥」。
2012年,老計再次辭職,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重慶。他在古玩市場裡支起個小攤,主要賣綠松石。不得不說,玉石販子老計趕上了好時候,那幾年綠松石市場火熱,火到他的小攤一天入帳兩三萬。之後老計索性當起供貨商,每天的工作除了進貨,就是坐在朋友的茶樓裡,一邊喝茶一邊收錢。「何止是日進鬥金啊!」他說。
然而,下一次尋找就沒那麼幸運了,它是伴隨玉石市場的跌落和父親病重到來的。2016年,老計的銷售額斷崖式下滑,從每月十幾萬跌到幾萬塊。與此同時,父親患上肝癌,他回到老家醫院陪護。那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它像深淵一樣攝住他。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裡,老計陷入恐懼、迷茫和自責,他開始尋找新的寄託,很不幸,這次他找到的是賭球。
即便已經戒賭兩年,但現在說起當年賭球的快感,老計依然會眼神發光。父親去世之後,他回到重慶,成了個正兒八經的「爛賭鬼」。痴迷到什麼程度呢?連越南乙級聯賽,或者烏克蘭U17比賽也要買。他連茶館也不去了,最長的時候,在家裡悶一個星期不出門,從早到晚坐在電腦前買球。沒錢就搜羅各種小貸App,或者扯個謊找姐姐借錢。「賭鬼是瘋了,是不講這些(道德)的」,他說。終於有一天,他鼓起勇氣看了眼銀行卡餘額,只剩下一千多塊,不到兩年時間,老計積累下的幾百萬財產全部輸光,還欠下幾十萬債務。
老黃記得,剛認識老計的時候,剛剛開始做外賣騎手的老計經常沒錢吃飯,最慘的時候,渾身上下只剩7塊錢。就連送外賣需要的電瓶車他也沒錢買,只能每月花500塊租一輛。
在老黃看來,疫情之後,老計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能察覺到他每天的愉悅,「人也變得很自信」,老黃說。除夕那晚老黃回到家,老計興奮地告訴他們,自己漲了兩萬粉絲,姚晨還轉發了他的微博。老黃比老計小兩歲,他不玩微博,也不大清楚姚晨是誰,沒怎麼搭理他。但之後的日子裡,老黃髮現老計比原來勤奮多了。原先跑個兩三天就要休息一天,現在呢?天天早出晚歸的,還要發私信幫人解決問題。
老計感受到強烈的、被需要的感覺。自從開始在微博上記錄疫情期間跑外賣的故事,他的粉絲越來越多,求助的人也越來越多。2月1號上午,一位叫小青的姑娘通過朋友介紹聯繫到老計。她是武漢的一名數學老師,跟父母住在一起,已經很多天沒出門了。最近幾天,她一直在咳嗽,但是不發熱。小青拜託老計買了一些藥,放在她家門口,過一會兒她再出門取。到了晚上,恐懼更加強烈,她很害怕,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患上新冠,不敢跟爸爸媽媽說,只能自己躲在房間裡哭。「外面是不是特別可怕?」她問老計,「你拍的很多照片都是我每天要走的路」。她把所有憋在心裡的情緒都講了出來,老計成了唯一一個能安慰她的人。
事實上,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需求,在當時的武漢都變成難題。老計的工作也不止是送外賣了,更多的是幫人跑腿,買菜買藥。有一次,他看見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在手機營業廳門前徘徊,營業廳大門緊閉,阿姨是來給手機充值的。老計上前問了情況,幫她在網上給手機充了錢,剛騎上車準備走,那位阿姨突然朝他離去的方向唱起一段《劉三姐》裡的山歌:「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親……」
每個人都處境艱難,動物們也不例外。1月26號,武漢封城後三天,老計接到一位身在黃石的姑娘的訂單:給她的三隻貓餵食,清理貓砂。「49.5元,划算」,老計想。姑娘很焦急,開著視頻指引老計去到家裡。那間屋子不大,客廳裡擺著三個貓砂盆,貓砂和貓屎堆得滿滿當當。老計一進屋,一陣惡臭差點把他燻了個跟頭。另一邊,地上幾條黑乎乎的東西,他還以為是死老鼠,走近一看,是幾隻死掉的貓崽。原來是這幾天裡,有隻大貓下崽了。視頻那頭,姑娘已經泣不成聲,老計也手足無措了,「我他媽能怎麼辦呢?哎……」五天後,老計再次去餵貓,一隻灰色的加菲迎接他,另外兩隻跟他躲貓貓。他把水糧加滿,拎了滿滿一兜貓屎,走了。
但總有些情況老計也無能為力。他曾接到一位二胎媽媽的求助。她懷孕兩個月了,需要做產檢,這在當時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拜託老計買些孕期藥品和驗孕棒,老計剛跑到藥店,就收到這位母親發來的微信:「看孩子造化了」。老計愣了一會兒,不知該如何回復,一抬頭,看見藥店門口牌子上寫著「酒精無貨」,他鼻子一酸。那是2020年2月13日的武漢。
總而言之,人們依賴老計。於是跑外賣也不只是跑外賣了。老計覺得,這個動作本身變成一種鼓勵,或者安慰,尤其是對那些無法出門的,不了解外面情況的人。就連每天拍吃火鍋的照片發微博,也變成小小的、意味著陪伴的儀式。他希望給大家勇氣、信心,讓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我還在跑外賣,那說明(情況)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
老計本以為自己囤積的120個口罩足夠應付幾個月,但二月沒過,口罩就沒了。他把它們送給了老黃、老溫,沒人照顧的老人,還有一個在漢街遇到的流浪漢。不過,其中有一盒還真是賣出去的,老計嘿嘿一笑,「60塊錢買的,賣了200,那時候200塊錢算便宜的」。
那麼,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嗎?這似乎是個無需回答的問題。大年初三那天,老計的電瓶車沒電了,換電池途中,他坐在一個小區樓下歇腳抽菸,突然聽到樓上有位姑娘喊「武漢加油!」老計覺得眼睛被煙燻了一下。
「武漢能扛過來,
真的是靠我們所有人」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老計形容武漢的詞彙都是「匪氣」。21年前他滿心歡喜從丹江口老家來武漢讀大學,來了之後發現這座城市簡直像個大工地。跟母親第一次坐公交,他暈車吐得稀裡譁啦,被公交司機一頓臭罵。即便跑外賣之後,這種印象也沒有絲毫改善,他在路上被司機搶道,街頭吵架司空見慣……他從沒考慮過在這裡長久生活。但是,忽然間,一個大問題出現了,它和整個世界相關,和所有人相關。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菜市場裡的塊兒八毛,上公交時誰先誰後完全不重要了,人和人的關係被重塑,變得更緊密,更溫暖。
老計對顧客們態度的變化十分敏感,如果說原先他送餐完成後收到的那句「謝謝」只是出於禮貌,那疫情期間的「謝謝」一定發自心底。前幾天,老計把一瓶裹著保鮮膜的醫用酒精拿出來拍了張照,那是他送餐時,一對年輕的情侶送他的——當時酒精在武漢是稀缺產品,他視之為「最珍貴的禮物」。人們並非不知道騎手在做什麼,他們的存在對於這座城市又意味著什麼。疫情時,老計發現,一家平時只賣麻辣燙的小店也開始供應騎手餐,十塊錢一份,有肉有菜。他送菜給白髮的婆婆,她還要請老計喝自己熬的銀耳湯。
「因為我有消毒液,這瓶酒精就一直沒用上,放在角落裡落了很多的灰。等我的消毒液要用完的時候,武漢已經能買到酒精和84消毒液了。」 ©老計微博
老計感受到溫暖。更重要的是,那些他從小讀過的武俠故事,似乎正在他身邊發生。原先老計跟一位同住的騎手朋友不大對付,因為對方玩手機的時候老不關靜音,老計還跟他吵過一架。後來疫情就來了。有天他看騎手群,發現這位來自武漢黃陂的騎手報名援建雷神山,老計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覺得矯情沒好意思單獨聯繫,但老計還是默默寫了條微博為他加油。
老計後來覺得,自己誤解了武漢人,至少沒那麼了解。當災難發生的時候,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表達善意和勇敢。肖雅星是老計認識的一位志願者朋友,她27歲,是個話癆小姑娘,在武漢經營四家酒店。從封城前幾天開始,她已經成為一名志願者,負責開車接送醫護們上下班。醫護們上班的時間不固定,但下班一定是凌晨兩三點了。
後來,疫情越來越嚴重,除夕前一天,肖雅星開放自家全部酒店,給醫護和滯留武漢人員免費入住。她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四點,她拉起一個「武漢酒店支援聯盟」微信群,希望更多酒店從業者參與進來。剛開始只有她一個人,到晚上十點,有86家酒店進群,第二天上午,112家,再到零點,32小時之內,群裡已經集合了318位不同酒店的老闆。
她把所有房卡和酒店儲存的生活、防護物資全部交給醫護們,「這個店是你們的了!隨便住!」她跟大家說。然後自己立馬轉頭聯繫各方採買物資,從口罩防護服到頭繩洗衣機,所有你想到想不到的東西她全能搞來。她的志願者小分隊總共十個人,最多的一天,這十個人裝卸了200噸物資。這一切的前提是,她自己往裡貼了八九萬塊錢,每個人都貼了錢,最多的花了二三十萬,「銀行卡裡的錢全刷沒了」。算起來,加上酒店的虧損,直到現在,肖雅星還有十幾萬債務沒來得及償還。
她一再向我解釋(次數多到讓人必須相信她的真誠),自己在疫情期間所做的事不值一提。更重要的是那些不為人所知的、從未在媒體上露面的人,是滯留的學生、普通白領,或者身家千萬的老闆(「不還是得跟我一起扛物資!」)「武漢能扛過來,真的是靠我們所有人。」她說。
後來,老計在微博上記錄下更多武漢封城時的細節:一位素未謀面的大學老師拜託老計給援鄂醫療隊送去水果和鮮花,水果店的小哥又忙前忙後幫他搬運;老計所在小區的店主,聯繫購買了整車蔬菜免費送給住戶。即便是街頭的環衛工人,堅持工作之餘,還收養了一隻被人遺棄的小狗,分出飯菜裡的肉給它吃。
人們各盡所能
今年4月,老計在網上看到新冠疫苗二期實驗招募志願者,就去報名了。在接種現場,他看到了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大學教授、公務員、小老闆、醫生,還有帶著自己的母親一起去的姑娘。他和他們聊天,看他們滿臉都是快樂和期待。他有時會想起當年玩的魔獸世界,有一次,他和40位網友組隊玩「奧特蘭克山谷」,剛上來就被對手壓制到自家大橋上,兩塔被燒,資源落後很多。這種情況下,很多玩家會直接放棄抵抗,退出遊戲,或者向隊友開嘲諷,在指責謾罵中迅速輸掉遊戲。但那一次,老計在盤中不斷鼓勵隊友,安排守橋戰術,每個人都在堅守自己的位置。時隔多年,他已經不記得那局遊戲打了多久,只記得在漫長的防禦之後,對手露出疲態,老計和隊友們吹響反擊的號角。他們贏得了勝利,頻道裡所有人都在歡呼,相互祝賀,一些新玩家還給他發私信表示感謝。「其實我真的很想感謝他們,感謝他們的不放棄」,老計說。
更多的故事老計沒有講,或許是不相信具體情境之外的感同身受。4月8號,武漢開城那天,很多記者去採訪他,「請問這一天對你意味著什麼?」「4月8號,就意味著4月8號嘛。」老計回答,「我不在意這個」。但是,4月8號發生的另一個故事是,那天他再次路過嶽家嘴天橋,兩個月前冷清的街道現在已經車水馬龍了,兩邊的樓高高聳立,已經不見「武漢加油」的字樣。他獨自坐在天橋上,點上煙,哭了一會兒。
後來他在微博上寫:「我曾經覺得很容易,後來覺得好難;我們都是普通人,都在掙扎求存;即使是這樣,也要堅持一些什麼,因為只要不迷失,轉機總會到來。」
疫情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9月22號,老計在朋友圈看到那位拜託他買驗孕棒的女士報喜,她生下了一個七斤六兩的胖閨女,名字叫「自在」。老計專門為此發了條微博,「特別特別開心」,他寫。那條微博最後,他加了三個定位,分別是,「武漢」,「武漢」,「武漢」。
那道光終歸會消失
似乎一切都重回正常了,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江漢路重新變得車水馬龍,黃鶴樓裡遊客越來越多。武漢人一如既往得「匪氣」,街頭又有了吵架的中年婦女,菜市場裡的老頭老太還在為幾毛錢爭論不休。現在,老計更願意用一種超脫的視角看待這些事,「這就是他媽的生活嘛!」那段難熬的日子確實是過去了。賣騎手餐的店家取消了這項業務,就連他參加《中餐廳》帶回的紀念餐盤也摔碎了。上個月,小區裡來了一輛救護車,路過的人對此毫無反應,只有老計停下來多看了幾眼。他看到裡面走出的,是兩位普通裝束的救護人員,也就不再留意了。
於是我們知道,那道光總歸會消失的。這意味著老計將重新變成一個普通的外賣員,也意味著人們的生活復歸平靜。他的微博粉絲數始終沒突破十萬,反倒一直往下掉,評論轉發量也不如疫情期間。在一條針對某個社會問題的發言下,有人評論,「疫情都結束了,還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呢?」人們善於遺忘,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計也從來不會放在心上。「每個人都更多關心實際生活的問題,沒有一個人是成天到晚憂國憂民的,我也一樣」。不過老計還是決定氣氣他,「我他媽願意!你氣不氣?」他回復。
他堅信生活的本質是平淡,至於過去幾個月裡的激情或感動只是一閃而過的東西。但一些事情確確實實地改變了,「徹徹底底的不同」。他知道自己是誰,能給世界帶來什麼。他所做的一切不再是毫無意義的,至少還有七萬多個粉絲在聽他說話。
疫情之後的幾個月裡,老計沒閒著。他發微博幫環衛工人討要薪水。事後老計去看望他們,用粉絲捐的錢給他們買了水果。他還自己掏錢,加上組織粉絲,給因疫情失去丈夫和工作的金大姐捐款,每月2000,一年兩萬四,多餘的錢留給下一個需要幫助的家庭。
前些天晚上,有位外賣騎手不小心摔在一家售樓處門前的水池裡,砸壞了一塊磚,騎手的胳膊也摔傷了。那片水池修得挺精緻,邊緣很低,全部由黑色瓷磚鋪成。騎手總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售樓處要他賠1000塊錢,他也照賠,想的是,抓緊時間多跑幾單賺回來。第二天他碰到老計,拿出這事抱怨了幾句。沒想到老計一聽就怒了,「憑什麼賠他們錢?這黑燈瞎火的誰能看見?」
騎手跟著老計帶著去找對方理論,雙方吵起來,主要是老計發揮,騎手坐在一邊。事實上,騎手不願意鬧大,想趕快息事寧人,賠點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計不幹,要找售樓處領導,他覺得自己這麼做,不單是為朋友出頭,而是因為「這個事情它有意義,它確實是一個安全隱患」。最後老計報了警,經過協商,騎手賠了300塊。幾天後,老計又路過那家商場,看水池邊加了一條警示帶。雖然實際用處不大,但「有了進步真的很不容易」。
那麼,關於老計,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度過了難忘的、有意義的一年,他徹底地逆轉了生活,是個真正的硬漢。今年九月底,老計寫了篇文章,講自己在疫情期間遇到的人和事,自己的恐懼和感動。那篇文章的結尾,老計難得地表露深情,「謝謝你們,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謝謝你們,和我在一起」。
原標題:《一個普通人要成為英雄,總共分幾步丨穀雨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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