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在教師節即將到來的時候,人們往往想起在學圃裡辛勤地栽桃育李的園丁。我在中山大學學習工作和生活長達六十多年,自然會想到許多師友,想起他們為祖國教育事業作出的貢獻。
我曾介紹過中大數學系黃際遇教授,他是精通文史的著名科學家,他能在中文系開講駢文史,一些朋友頗為驚愕。其實,在康樂園裡,文理兼擅的教師並不少見。像岑仲勉教授,學的是會計學,後來成為研究中國史的專家。像生物學家江靜波教授,竟發表過中篇小說《師姐》,還拍成了電影,獲得廣東魯迅文藝獎。而只比我大幾歲、屬師兄輩的李華鍾教授,也是文理兼通的著名物理學家,是國際研究粒子理論的先驅。
我在1952年進入康樂園求學的時候,華鍾兄已經在一年前畢業於嶺南大學。1952年院校合併,中大嶺大成為一家,他也繼續在康樂園裡,擔任新中大助教。我畢業後,在中文系當助教時,他已經是物理系講師。兩系本來不很搭界,但是,同在一個草坪上摸爬滾打,各系的信息還是有所知聞的。我早就聽說,物理系有兩位青年物理學家,都非常出色。一位是郭碩鴻先生,一位就是華鍾兄。
李華鍾教授是我國著名的物理學家。早在上世紀70年代,他是規範場理論研究的學術帶頭人,在當時已處於國際領先地位。在上世紀80年代中,他又有進一步的發展,對幾何位相、量子體系,提出了具有普遍性、體系性、統一性的理論闡述,達到國際前沿水平,其中有部分還處於國際領先地位,他多次獲得省部級和國家級自然科學獎。楊振寧教授也十分器重他的研究成果。
我第一次認識華鍾兄,是在桌球練習場上。那天飯後,我準備到桌球室練習球藝。球室裡燈火通明,只有一張球桌的練習室,當時已被人佔用了。但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人家是怎樣打球也好。
當我走進桌球室時,只見一男一女兩位教師,正在打球。女教師背靠門口,我認不出她,只記得她腦後拖著兩條長可及膝的辮子。抽球時,長辮子舞來舞去,很是有趣。男老師倒是面對著我,他橫握球拍削球,作為防守的一方,左蹦右跳,把對方攻來的球,一一削回。他倆一來一往,煞是好看。這時,進來看他們打球的人,越來越多。那男老師則旁若無人,沒有停下來讓別人練習的意思。我們也不好打擾他倆的雅興,只好逐漸散去。隨後聽人們說:那專打防守型的男運動員,正是李華鍾。
有趣的是,華鍾兄打球,是防守型的;但對人對事,特別是在做學問方面,則往往是採取進攻型的態度。
青眼高歌俱未老
我和華鍾兄開始有所接觸,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嶺南大學的校友會,差不多每年都要召開校友會,遠在國外的校友,也紛紛回到康樂園敘舊。我的三表姨和表姨夫,都是畢業於嶺大農學院的校友。表姨姓鄔,我在小的時候,外婆常帶我到鄔家玩耍。新中國成立前,三表姨已到美國留學。後來,她也回國參加嶺大校友會。當她知道我在康樂園工作時,便告訴嶺大校友會的秘書長桂治鏞老師,希望能見到我。桂老師立刻通知我往見。這一天,除了和三表姨夫婦歡聚外,也認識了盧永根等好幾位嶺大校友,華鍾兄也是在這一次大會上認識的。當時,他已任中大物理系系主任。
嶺南大學校友會有一個良好的傳統,中午聚餐,從來只有炒牛河、滑雞粥,據說這是嶺大學生聚會的慣例,所以校友聚餐時,也以此共享,好讓大家回憶在康樂園裡求學的情景。記得當時華鍾兄捧著碗,和哲學系胡景釗老師,走到我身邊。胡老師也畢業於嶺大,我求學時,他曾任辯證歷史主義課的助教,和我相熟。胡老師指著我對華鍾兄說:「這就是黃天。」(中大從歷任校長到學生對我的稱呼)華鍾兄便說:「黃天,你是中文系的,我也很喜歡文學,找個時間聊聊。」我當然答應。過兩三天,他果然派人來找我,約我晚上到他的辦公室談談。
到了華鍾兄的辦公室,他已經煮好咖啡等我了。大家胡亂聊了一會,他便問我,您是廣州人,知道廣州近代有一位叫黃節的名人嗎?您姓黃,他也姓黃,您和他有什麼關係嗎?我說,沒有關係,他是順德人,我祖籍新會,同姓而已。華鍾又問,對黃節,你有什麼看法?老實說,我當時有點不耐煩,心想,你這傢伙,才剛認識,便想考我嗎?由於我講授過近代中國文學史,也略講授過黃節的詩作,知道他是愛國詩人,是被稱為近代嶺南四大家之一,反對過袁世凱,還當過北京大學教授,他的《蒹葭樓詩集》有許多好詩等等。於是,簡略地回答了他的「考題」。
說到《蒹葭樓詩集》,他忽然說:「我想整理這本詩集,您能不能幫幫我?」我一怔,也如實告聽他,這詩集已有多種整理本了,要超過人家,不容易!當然,我也回敬他一句:「您老兄學的是物理,膽敢飛象過河嗎?」他笑了,這才告訴我:黃節是他的外祖父,受家庭影響,他小時候也善讀古詩古文,對文學也有興趣。但確不知道有人己整理過《蒹葭樓詩集》。我這才明白,這是他專門請我聊天的原因!
當時,我談得興起,也向他炫耀,對他說:「其實,我早在中學時,已經知道您外公的尊姓大名了!」華鍾兄有點詫異,我便告訴他,在中學上語文課時,老師給我們講授有關對聯的知識,講到什麼叫「無情對」時,舉例說,《重慶日報》曾發起過徵聯活動。上聯是「五風十雨梅黃節」,後來有人對以「二水三分李白詩」。老師說這人正是黃節,是近代我們廣州的著名詩人;「李白」對「梅黃」,「詩」對「節」,又暗合兩人姓名,十分巧妙有趣,所以我記住了。華鍾兄聽了,哈哈大笑,對我豎起拇指,也連忙把這對聯,抄錄在筆記本上。
這一次交談,奠定了我們的友誼,也體現出華鍾兄作為科學家的性格:對人對事,實事求是。他首先「考察」我對黃節的了解和程度,才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知道我稍有虛名,便先入為主,對我認可。這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正是科學家的態度麼?
文理兼通 懷瑾握瑜
華鍾兄和我聊天時,往往會談起看電影的感想,以及對《水滸》《紅樓夢》等名著的看法,更多的時候,是討論對詩詞的認識。他的主張是,學理工科的人,從小背誦一些唐詩宋詞,很有必要,因為論證科學問題,需要有想像力。而熟識文學作品,這與培養和增長想像力有關。不過,他又不主張死抱傳統,而主張利用傳統的詩詞形式,把新思想新名詞,甚至科學術語也可設法入詩。我贊同他的想法,對他說,老兄也不妨試試!因為我知道,華鍾兄是懂得舊體詩的,他曾給我看過他寫的一些律詩,在格律上,中規中矩。例如說自己「少年狂傲輕時俗,入老頑囂哂未休」,便很能真實和生動地概括表現出他的個性。
沒想到他在二十一世紀之初,在一次物理學科的學術會議上,他和楊振寧等專家,竟發動大家寫詩。許多科學家也興致盎然,紛紛響應交卷。最後,決定由華鍾兄擔任主編,編成了《粒子詩鈔》。初稿編成後,華鍾兄找我,請我作些必要的修訂,我遵命,也為一些科學家的詩,略略調整個別的字眼。在集子中,我發現華鍾兄寫的《粒子爭鳴二首》,至為生動有趣。這本《粒子詩鈔》,據知在物理學界,頗受清賞。
華鍾兄和我聊天,許多時候都會談及詩詞欣賞的問題。有一次,他問我:什麼是詩詞創作最髙的水平?我回答:有意境。同時,也簡略向他介紹意境的概念,我告訴他,詩人在創作時,在情景交融的基礎上,能夠引導讀者產生豐富的聯想,但這種聯想,在讀者心理、生理上為什麼能夠產生?我還弄不清楚。華鍾兄沉吟半晌,忽然說:「黃天,這種情況,會不會類似物理學的『場』?」然後,他告訴我,場,實際上是一種存在,如磁場、引力場、粒子場等,場屬物質的形態,它摸不著,看不見,但確實存在於物質世界之中。在一定的範圍下,它能產生某種力的作用。這種力,具有瀰漫性,又能規範著、引導著有關物質的運動。他又說:如果從「場」的理論引申,詩人在創作時腦電波產生情景交融的「場」,它會不會不著痕跡地擴散,卻又有一種瀰漫著的引力,規範著讀者的腦電波,從而產生相應的甚至是擴展性的運動呢?經華鍾兄一說,我恍然大悟。像唐詩《商山早行》,其中「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句中只寫景色,沒有主觀性的動詞聯繫,但滲透著詩人在商山早行的心情。於是,這由名詞組成的合力,便引導著並規範著讀者,往悽清的方向,在胸海中產生種種聯想。
在華鍾兄的啟發下,我在寫作《詩詞創作發凡》一書時,便增加了「意境創造的方式」一章,從詩詞創作意境的「顯性方式」「隱性方式」「論『埋沒意緒』」和「模糊性與導向性的統一」等方面,加以論述。這書出版後,也引起了一些讀者的注意。當然,我很感謝華鍾兄對我的啟發。我也深深知道,正是他在詩詞和文學方面有深厚的功底,能夠文理溝通,才會向我提出問題,並且幫助我解決難題。
不拘一格降人才
在中大,許多人都知道,華鍾兄的性格是倔強的,甚至有些固執。但如果對他有深入的了解,便知道他是既重原則,又重情義的老師。他擔任副校長時,對工作深思熟慮,經過調查研究,令出必行,不容拖拉;同時體恤並尊重教師和行政人員遇到的困難,會妥善地提出解決的方法。深厚的人文情懷,讓他從來不會只擺出當「官」姿態。
在1981年左右,校園裡發生一件趣事,很能說明華鍾兄做人處事的態度。這趣事,是他邀請我和胡景釗教授,當天到他家裡品嘗冰淇淋時,告訴我們的。
由於長期過度的勤奮,華鍾兄的身體很不好,每次外出,人人都會看見,他一定斜挎著一個大布包,裡面放滿藥品、備用衣服和書籍。當天下午,他獨自外出,走近南校門,忽然有一青年人,走到跟前,猛然想搶他的大布包。他大吃一驚,本能地用力撥開對方的手,又迅速後跳兩步。看來,年青時練習桌球靈活的步法,起了作用。他一邊退,一邊想打開布袋的拉鏈,可是情急之際,拉鏈卻被卡住,他越竭力地往裡掏,越掏不出東西。那小賊倒慌了,以為華鍾兄要掏出刀子,和他打架,正想轉身逃走,卻被幾名路過的學生一把逮住。華鍾兄問這小賊,為什麼要攔路搶劫?回答說:沒錢吃飯。於是,華鍾兄拉開布袋,告訴他,袋子裡裝的全都是藥和書,沒有裝錢。這時,同學們本想把這傢伙抓到保衛處,華鍾兄說:算了!他有他的難處,隨即教訓他幾句,又從衣袋裡掏出五塊錢,讓他買頓飯吃了事。
我聽後,哈哈大笑,原來他晚上請我們吃冰淇淋,是為了慶祝脫險和壓驚。但細心一想,小偷搶東西固然不好,華鍾兄經過了解,並不過責,反送點錢周濟。這雖是小事,但如不是宅心仁厚,沒有深厚的人文情懷,是不可能做到的。
華鍾兄一貫關懷愛護年青人。對待積極向上辛勤自學的學子,他敢於破格錄取。近幾年,學界流傳著裘錫圭教授敢於把一位三輪車工人破格錄取為博士生的佳話。其實,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華鍾便和裘教授一樣,做出了破格錄才的令人敬佩的舉動。
1981年,中大收到湖北胡泊、胡連兄弟的來信,說他們在工廠裡當工人,同時自學物理學九年,又自學英語,自信可以達到研究生水平。但他倆只有初中的學歷,不能報考。華鍾兄知道了,極為重視。通過查閱他們的作業本和學習心得,由學校派人前往武漢,專門對胡氏兄弟進行測驗考試,認可他們確實達到碩士生的水平。然後,又讓他們來到廣州,華鍾兄親自對他們經過嚴格的面試,確認他們的才華,便破格錄取他們攻讀碩士學位。畢業後,胡泊赴美留學,取得博士學位後在美國任職;胡連則留校工作,後來轉任華南師大教授。華鍾兄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教育觀念,以及盡心育人的行為,當時就傳為美談。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沒有人文精神,科學頭腦,沒有強烈的為國家民族培育人才的責任感,華鍾兄就不可能斷然做出破格錄取兩胡兄弟的舉動。事實證明,他眼光是準確的,培養是成功的。
綜合性大學是匯合各學科在一起的學府,特別是作為基礎學科的文科、理科,在一個校區上課,更有助於師生相互溝通,提高素質,有助於融匯人文情懷與科學精神於一爐,促進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統一的建構。華鍾兄取得的卓越成就,這和他能「文理兼通」,有著極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