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劉德有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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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要點
■傳統俳句的特點是由17音組成,分5、7、5音三節來寫,而且每首俳句,必須含有一個「季語」,即春夏秋冬、花卉草木等表現季節時令的詞,使俳句起到聯想和類似「賦比興」的作用。
■新中國成立後,俳句的翻譯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可喜局面。有人主張譯成一句或長短句,也有人主張譯成五言兩句或七言兩句,更有人主張譯成由五言、七言、五言三節組成的漢俳形式。葉先生這次卻一改過去的譯法,採用了據說是當今中國青年喜聞樂見的「裸詩」的譯法。
■日本列島美麗的大自然和四季變化,使情感細膩的日本人創造了很多優美的「季語」(不消說,不少「季語」是借用中國的),而「季語」的不斷增多,又反過來使日本人進一步豐富了對自然界的認識,也進一步增加了對大自然的愛。「季語」作為日本的一筆文化遺產,成為人們考察和理解日本文化的關鍵詞彙群。
北京的11月,雖已立冬,但或許是由於「暖冬」的緣故,被寒霜久打的樹葉,仍依戀故枝,紅黃繽紛,色彩斑斕,令人感到好像置身於優美的詩的意境和俳句的世界裡。不想就在這時,意外地收到最近出版的日本俳句四大家集——《我想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
《我想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日本俳句四大家集》,[日]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小林一茶、正岡子規著,葉宗敏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10月第一版,58.00元
本書譯者葉宗敏先生是我多年的俳友。他是一位日本文學研究學者,也是一位翻譯家,特別是在翻譯俳句方面有許多建樹。
俳句,是日本民族特有的一種文學形式,距今已有400多年歷史。傳統俳句的特點是由17音組成,分5、7、5音三節來寫,而且每首俳句,必須含有一個「季語」,即春夏秋冬、花卉草木等表現季節時令的詞,使俳句起到聯想和類似「賦比興」的作用。僅17音的超短句,無背景,尚凝練,重含蓄,要求作者既寫出瞬間感受,藉以抒發情懷,又要意蘊雋永,餘韻嫋嫋。由於短小緊湊,沒有廢話,俳句在日本被稱為「省略的文學」,又由於它富有節奏感、形象性強,人們贊其為文字的「音樂」或「繪畫」。
本書翻譯的俳句這種文學形式何時傳到中國,現在很難查考。據說,最早用日語寫俳句的中國人是明末清初的禪僧東臯心越(1639-1695)。後來,又有少數人寫過俳句。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和旅居日本的中國文人曾把俳句譯介給中國讀者。近年,俳句的漢譯逐漸增多,中國讀者對俳句的關心和興趣也比過去更加濃厚。但即使如此,在中國,了解俳句者仍是少數,至於對俳句作者,就更為陌生了。知名度高的俳人有江戶時期的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小林一茶與明治時期的正岡子規。而葉宗敏先生在書中選譯的正是這四位大家的傳世作品。
縱觀四位大家的作品,可以說題材廣泛,立意新穎,抒情真切,清新優美,委婉動人,風格質樸。讀了,會使人產生如見其人之感,又會使人感到仿佛觸到了他們的心靈。如果這幾位大家沒有純潔豐富的情感,沒有深厚的生活基礎,沒有對人生的無限熱愛和細心觀察,沒有過人的天賦,要寫出這麼多意境優美、動人心弦的佳句,是不可想像的。
葉先生的新譯著讓我眼前一亮,因為在我面前展現的是完全嶄新的、微型自由詩一般的漢語俳句。這表明葉先生大膽地衝破格律束縛,擺脫傳統的俳句譯法。如此大的新變化,怎能不激起我去探索俳句翻譯未知領域的強烈衝動?
我知道,新中國成立後,俳句的翻譯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可喜局面。有人主張譯成一句或長短句,也有人主張譯成五言兩句或七言兩句,更有人主張譯成由五言、七言、五言三節組成的漢俳形式。葉先生長期以來翻譯了大量俳句,且有許多大膽的嘗試和創新。但,他基本上是採用漢俳形式進行翻譯。但,這次卻一改過去的譯法,採用了據說是當今中國青年喜聞樂見的「裸詩」的譯法。不管哪種譯法,我認為各有千秋,沒有優劣。
所謂「裸詩」和「裸譯」,與「淫穢」毫不沾邊,而是詩歌表達的一種創新形式。一句話,就是「詩人用赤裸裸的寓意和語言文字來表達對某一人或事物的真實感受」。據說,這種形式的詩是從車延高的「羊羔體」以及冰心的《繁星、春水》等小詩演變而來的。它們雖小,但通俗直白,寓意深刻。
這是一種新的實驗和嘗試,我覺得這種譯法很好,雖然很難,但比較自由,新穎,耐琢磨,富有現代感和詩意,也許更能吸引年輕讀者。
下面,就以膾炙人口的松尾芭蕉的名句譯案為例,來探討葉先生的新譯。
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
譯案:
古池蛙躍入水聲(譯者不詳)
蛙躍古池內 靜瀦傳清響(彭恩華)
閒寂古池旁,青蛙躍入水中央,水聲撲通響(葉渭渠)
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林林)
葉宗敏先生的新譯為:
古池蒼蒼
青蛙躍入
水聲響
這首俳句,寫於江戶(今東京)深川,芭蕉居住的草庵前有個古老的池塘,十分寧靜。春天的一個下午,忽然傳來青蛙跳入池中的聲音,打破了周圍的寂靜,但接著又恢復了往常的靜謐。這首傳世名句被稱為「蕉風開眼之句」。由靜到動,又由動到靜,這樣的無常深邃的意境,明顯地帶上了禪寂情調。
我認為,葉宗敏先生的新嘗試,有創意,有突破。他在「古池」後面加了「蒼蒼」二字,與末句「水聲響」相呼應。「蒼蒼」二字烘託出更加寂靜蒼涼的氣氛,一下子提高了譯作的藝術性和詩意。如果沒有「蒼蒼」這二字,就是一碗白開水。
總之,俳句是詩,一首詩沒有詩意,就沒有生命。
大家知道,詩是很難翻譯的。有人說,詩可譯。也有人說,不可譯。我認為,詩既可譯,又不可譯。一般來說,如果譯詩是以傳達意美為標準,那麼大部分詩是可譯的。但詩的形美,有的可譯,有的不完全可譯,有的則完全不可譯。至於音美,包括音律、音韻、特殊的修辭法等,是不可譯的。翻譯俳句,大致也如此。5、7、5三節構成的漢俳。從形式看,類似日本俳句,但缺點是由於漢字不同於日本假名,信息量大,內容要膨脹許多,顯得鬆散一些,不那麼凝練。但譯成長短句也未必就完美無缺。看來,兩者各有長短。但總的來說,葉先生的翻譯,忠於原文,注重神韻、風格和節奏,併兼顧形式,有時也注意韻腳,足見葉先生對於日語和中國古典詩歌有深厚的功底和修養。不僅如此,最近我還發現葉先生還是一位用日語寫作俳句的「俳人」。具有這樣的修養和資質,翻譯俳句,一定得心應手。
說到「季語」,也許細心的讀者已經發現譯者葉宗敏先生幾乎在每一首俳句的註解中,都介紹了「季語」。這是本書的一大特點。由此可見,葉先生對「季語」的重視。然而,「季語」在傳統俳句中到底起什麼重要作用?這正是中國讀者普遍關心和希望了解的。
「季語」,是俳句所不能缺少的人們共有的一種季節感,是俳人創作時寄託感懷的自然發露,也是豐富俳句內涵的一種需要,而絕不是因為傳統俳句的格律需要而隨意加上去的。這樣一種作用,往往是外國人所不容易理解的。
日本列島美麗的大自然和四季變化,使情感細膩的日本人創造了很多優美的「季語」(不消說,不少「季語」是借用中國的),而「季語」的不斷增多,又反過來使日本人進一步豐富了對自然界的認識,也進一步增加了對大自然的愛。這就使俳句中的「季語」,在日本文學發展的長河中日臻成熟,不僅增加了俳句的姿色,而且成為日本人的審美傳統。「季語」作為日本的一筆文化遺產,成為人們考察和理解日本文化的關鍵詞彙群。
正如筆者上面所說,中國人要真正去理解季語在俳句中所起的作用是很不容易的。試舉一例:
本書收錄的與謝蕪村寫的一首俳句:
易水にねぶか流るる寒さかな
根深(ねぶか)是大蔥(ねぎ)的意思,我國著名詩人,已故百歲高齡的林林把它譯成:
青蔥飄流去,易水今猶寒
大家知道,蕪村並沒有來過河北省的易水,這是他的想像之作。根據《史記》記載,燕國的太子丹,忍受不了秦始皇的欺辱,派荊軻去刺殺秦始皇。荊軻從易水臨出發時曾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有漢學底子的日本人都會讀:「風蕭蕭として易水寒し、壯士ひとたび去りて再び還(かえ)らず。」顯然,蕪村是在讀了它以後,想像一種情景,寫出那首俳句。它的意思是說,因「風蕭蕭兮易水寒」而聞名遐邇的易水,今天就像荊軻出發的時候一樣,又是一個寒冷的天。猛然一看,不知是誰在上遊扔了一棵大蔥,這棵大蔥隨著水漂啊、漂啊、漂啊,順流而下。而大蔥莖部的白色使人感到更加寒冷。作者是用葉綠莖白的大蔥來襯託易水寒。林林在翻譯這首俳句時就曾說過中國人很難理解。是的,中國人看到大蔥白色的莖部誰都不會感到很冷。但日本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中國的北方一到冬季,新下來的大蔥在早市上堆積如山,形成冬天的一景。但是,正像上面所說的那樣,中國人從大蔥的白色莖部感受到的季節感跟日本人不一樣,並不覺得寒冷。因此從上遊漂下來的大蔥跟易水寒之間到底有什麼內在的聯繫?中國人是難以理解的。我認為這就是文化差異帶來的困難。中國人要確切而深刻地理解俳句,往往有一定的困難。正因為如此,今天在中國譯介俳句,對於發展中日文化交流,增進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具有重要意義。
總括我的想法,我認為:俳句是俳句;譯成漢語的俳句是譯成漢語的俳句;漢俳是漢俳。它們是各不相同的。因此,在翻譯上要求「完全等值」簡直是不可能的。通常的翻譯,做到的只能是「近似值」。但儘管如此,把日本俳句譯成漢語介紹到中國來的工作,對於發展中日文化交流仍具有重要意義。
如上所述,俳句的漢語譯法,現在雖然呈現著百家爭鳴的景象,然而不管採用怎樣的方法,我希望能在下述三個方面傾注更多的力量:一是儘可能去接近原作者的精神世界;二是努力去消除在兩國人民中間實際存在著的審美觀的差異;三是在保持漢譯俳句的形式美的同時,要努力表達俳句原作具有的深度。
如果我們能通過這樣的寶貴實踐,至少可以達到如下四個目的:第一,可以使中國人更深刻地理解俳句,了解和把握日本人的心靈、情趣和審美觀。第二,在更好地推動俳句的漢譯工作方面,將起到積極地促進作用。第三,將為新型詩歌(含漢俳)的發展作出重要貢獻。第四,將進一步推動中日文化交流的發展。
最後,我想談談本書的書名《我想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我想為您拭去眼角的珠滴」,是從松尾芭蕉俳句的後兩節摘取的精華。
鑑真大師公元742年(唐天寶元年),應日本僧人邀請,先後6次東渡,5次失敗,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754年到達日本。那時,他已經失明。但他「目盲心不盲」,為日本佛教被納入正軌和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可貴貢獻。圓寂後,弟子們雕塑了大師的結跏趺坐像,供奉在奈良的唐招提寺內。松尾芭蕉於1688年參拜鑑真大師像時,由於對他無限崇敬,寫了這樣一首俳句:
手持嫩葉
我想為您拭去
眼角的珠滴
芭蕉的這首俳句,堪稱絕世傑作,被鐫刻在這座寺院的開山堂前的詩碑上。請看芭蕉的原句:
若葉して御目の雫ぬぐはばや
芭蕉說的是:我多麼想用一枚嫩葉擦拭您眼裡的淚啊!在句中,芭蕉沒有用「涙=なみだ」,而獨出心裁地用了「雫しずく=水滴」一詞。葉宗敏先生告訴我,他翻譯這首俳句,費的力量最大。他說:「我覺得若將其譯成淚珠,太直白,而且抹殺了蕉翁的含蓄,代替了讀者的想像,造成詩意大減。「滴」,在中文多作量詞,葉先生經過苦思冥想,耗時周餘,最後選擇了「珠滴」,使它成為名詞。我認為,葉先生譯得好!「珠滴」,簡練而又優美,雋永。最可貴的是創新。據我所知,在日文翻譯界中,沒有前人這樣譯過。如果譯成「淚」「淚珠」「淚水」等等,未免太俗。
(作者為原文化部副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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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日本俳句:「拭去眼角的珠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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