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記者 侯雋|北京報導
12月10日，星巴克這家全球最大的咖啡連鎖公司在線上舉辦了兩年一度的投資者日活動，交出了疫情之年的「中國成績單」。
根據財報顯示，在上一財季，星巴克在中國內地市場史無前例地開出了259家新店，創下了季度開店總數的新紀錄，並將在2021財年承諾新開600家門店——星巴克正在以「中國速度」適應「新常態」。
《中國經濟周刊》獨家專訪星巴克創始人霍華德·舒爾茨，回顧他今年對疫情的思考，展望星巴克在中國的理念和願景，以及了解他對當下中美關係的看法。
霍華德演講。
原生家庭會影響我們的一生，但更重要的是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在很多媒體筆下，星巴克創始人霍華德·舒爾茨是一個摸到一手爛牌，但打出精彩人生的逆襲案例，是一個典型「美國夢」的成功者。
但是，在自己的新作《從頭開始》中，人霍華德首次披露了自己面對原生家庭之痛的種種糾結，例如他和父親終生都對彼此存在情感表達困難等。霍華德希望人們看到他的過去，因為這些過去成就了如今的自己。
《中國經濟周刊》：很多中國讀者第一次讀你的書是2006年《將心注入》，第二本是金融危機之後2011年的《一路向前》，這一次又恰逢新冠疫情期間，你出版了《從頭開始》。這次的新書和之前的兩本相比，在寫作心態上有什麼不一樣？書名又有什麼樣的寓意？
霍華德: 這三本書是基於我自己和星巴克發展歷史的不同時期的真實故事所撰寫的。《將心注入》講述的是星巴克的早期階段，當我還是創業者身份的時候，與一群具有奉獻精神的夥伴共同努力，期待創立一家能平衡利潤和人文關懷的公司。《一路向前》講述的是我回到星巴克重新擔任執行長，在公司經歷波折，之後我們如何完成自我更新與迭代，讓公司繼續向前，以及如何度過2008年金融危機的故事。
From the ground up（《從頭開始》）是一句英語的短語，意思是從零開始創建或構造某個東西。這個詞能完整地體現我的人生旅程，因為我是在貧窮和缺乏資源的環境中長大的。這個詞也能描述星巴克的發展歷程，從一家小小的門店到如今的32000多家門店。我也希望「從頭開始」，能給讀者啟示：他們將有潛力從很小的事情開始，進而創造有意義的東西。
《中國經濟周刊》：你在書中說：「這是我迄今為止寫得最私密的書，也是我迄今為止所寫的最重要的一本書。」你描寫了大量個人成長經歷，以及和父母的關係，是什麼給了你勇氣，向讀者如此坦率地展示童年真實故事？在中國，有一個詞叫做「原生家庭」，很多人都認為人的一生很難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而你的原生家庭帶給你影響是什麼？
霍華德:這是一個非常好也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同意你所說的，我們的「原生家庭」、成長故事和經歷、與父母的關係，這些都將影響我們一生。
我在書中寫到，我在美國被稱為「公共住房」的環境中長大。這是由政府補貼的住房，基本上都是為貧困的下層階級家庭提供的。很遺憾，成長過程中我不幸目睹了很多因缺乏金錢和資源而產生的悲劇，正是這些經歷塑造了我的人生。
讓我學會自尊自信的人是我的母親。她對我和 "美國夢 "的信心，讓我從小就認識到，不管你來自哪裡或者你的生活狀況如何，只要努力工作、接受良好的教育，就有可能獲得成功。
我在書中如此坦率分享我的童年經歷，是想讓大家更好的了解，那時的經歷深深影響著我在未來人生中的各種抉擇，包括我的個人夢想、建立星巴克的願景。比如，看到父親失業，卻無錢支付醫療費用，這讓我立志成為一名要給員工購買醫療保險的企業領導人。還有，為了擺脫在家時常感到的孤獨，我到外面參加團隊運動，在那裡我得到了認同，擁有了自信。在操場上，我看到了物理空間如何在陌生人之間創造連接。這些經歷激發我要打造一個讓所有人都擁有歸屬感的星巴克第三空間。
《中國經濟周刊》：你出身美國藍領家庭，通過個人努力衝破社會階層，躍升為全球商業領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美國夢」的成功者，但是現在環境發生了很大改變，階級固化現象嚴重，你認為當代美國青年面臨的商業環境和你當時有什麼不同？個人要經過怎麼樣的努力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霍華德：對於那些和童年時期的我一樣，出身貧窮還在與命運掙扎的年輕人，我懇請他們依舊要尊敬感恩他們的父母，因為父母已經竭盡所能把最好的都給了自己的孩子。我也鼓勵年輕人即使在困難時期也要堅持自己的夢想，樹立目標。更重要的是，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努力打拼，永遠不要停止學習，並且與自己價值觀相同的人做朋友，努力進入與自己價值觀一致的公司。
星巴克的價值觀與中國人民的價值觀相似
霍華德擁抱中國員工。
「我帶著我媽媽參加公司的活動，我媽媽很開心，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辛勤工作被認可。我更加難忘的是我講完話，霍華德走向我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在星巴克北京工作的鄭濤對《中國經濟周刊》表示。
在瀋陽星巴克工作的門佳美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自己曾在霍華德退休之旅的活動上有幸為他衝一杯咖啡，但更令她印象深刻和感動的是，當她遞出咖啡時得到了霍華德非常溫暖的致謝。
1999年，星巴克的美人魚標誌出現在北京國貿，到如今中國市場已經成為星巴克美國以外最重要的市場，霍華德和星巴克中國團隊一直在致力於本土化運作。
如2011年，霍華德決定把決策權下放給星巴克中國領導團隊，由時任星巴克中國總裁王靜瑛（Belinda Wong）負責；2017年6月開始，星巴克中國向符合條件的星巴克員工的父母提供重大疾病醫療保險。這項投資，也重現定義了在中國經營的外資企業之角色與責任。
《中國經濟周刊》：中國目前是星巴克全球最大的國際市場，很多外資企業為了迎合中國市場正在加入本土化進程，你認為星巴克中國在本土化過程中會不會因為快速的發展重蹈2008年的覆轍，會不會採取降價等方式來討好消費者？
霍華德：很少有零售品牌在中國能像星巴克一樣獲得如此的成就。我想我們還會繼續取得成功，因為星巴克的品牌是通過我們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而我們的價值觀和中國人民的價值觀非常相似。我們和中國夥伴分享成功，和中國顧客建立緊密連接，我們通過社會影響力基金向中國社會回饋超過2000萬美元，在這裡建立了信任與信心，以及與政府和社區的良好關係，這些都讓我們受益匪淺。
我也想把星巴克在中國的成功歸功於我們在中國擁有如此多有才幹、有奉獻精神的中國夥伴，也歸功於星巴克中國董事長兼執行長王靜瑛（Belinda Wong）女士的卓越領導力。她是一位勇敢、富有創造力和同理心的領導者，這恰好能真正體現我們的價值觀。用她自己的一句話說就是，「星巴克在中國的成功不是一年開500家店，而是飽含關懷與敬意地與當地社區深度連接了500次。」 謙遜的態度是我們的處事之道。
《中國經濟周刊》：星巴克進入中國市場二十多年並且取得了巨大成功，中國目前正在進行消費升級，現在其他一些企業也在咖啡領域發力，並且以星巴克為目標和他們相比，您認為星巴克的核心競爭力是什麼？
霍華德：在星巴克，我們為顧客帶來獨一無二的星巴克體驗，通過一杯咖啡與顧客建立情感連接。這種體驗源於夥伴的熱情與友愛，源於他們對公司和管理者的信任和支持，也源於他們與顧客建立的獨特的連接。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顧客，對於飲品和服務的細節喜好可能略有不同，但對星巴克體驗的需求，在全球都是一樣的，推開任意一家星巴克的大門，可以看到幾乎完全一樣的情景——大家坐在一起愉快地享用美味的咖啡。星巴克為他們打造了這樣一個空間，他們的到訪源於對品牌的信任。
《中國經濟周刊》：你在創立星巴克的時候，有兩件事情非常令人尊敬，一個是為員工和他們父母提供醫療保險，另一件是股票激勵機制，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初創公司都有能力這樣做，你認為對一家公司而言，人文關懷是否大於商業使命？對於初創公司而言，要做對哪幾件事才能讓公司可持續發展？
霍華德：在過去20年間，我多次造訪中國，並結識了很多有趣的夥伴、顧客，和他們成為終身的朋友。我也學習了很多中國文化，尤其是家庭的重要性和中國人彼此之間的責任感。當我和中國夥伴交談，問他們的夢想是什麼時，很多人說他們的夢想是有能力來照顧父母和祖父母。這常常讓我熱淚盈眶，因為這體現了中國人對家庭的鄭重承諾。
相較於對「人文關懷」和「商業使命」來進行比較，我更願意和你分享星巴克的願景，我們希望成為一家富有人文精神的公司，締造一種基於人文精神的商業體系，這需要我們在始終踐行星巴克價值觀的同時，不斷找到人文關懷和商業利益之間的微妙平衡。
「從人文關懷的角度來管理企業 」，我鼓勵企業家以這樣的準則來領導公司。企業家作為公民，也作為公司商業領導者，有責任也有契機來運用自己的才能和資源來幫助他人。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當你追求個人夢想或事業發展的時候，請盡你所能地幫助他人來實現夢想，無論這個夢想是遠大還是渺小。
霍華德和中國員工的父母交流。
美國政府不應把中國視作敵對方，而應該當作能共同推動人類進步的重要競爭對手和合作夥伴
2018年，霍華德退居二線，他把更多精力和時間投入到了家庭和幫助所需者上。
2019年初，霍華德在美國CBS新聞節目中表示，他正在認真考慮作為「兩黨制之外的中間派獨立人士」競選美國總統。然而，他從未正式發起競選，但是他的影響力一直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
在疫情期間，霍華德主動幫助西雅圖地區1.5萬名餐飲行業工作者，這些人因為疫情被解僱但未能獲得政府援助。他還呼籲政府幫助疫情當中處境艱難的小型企業：「如果疫情發生在1987年，當時星巴克只有17家門店的時候，現在恐怕就沒有星巴克了。」霍華德表示。
《中國經濟周刊》：今年的新冠疫情給全球零售業帶來重創，在後疫情時代，企業接觸顧客和消費者的方式已發生了改變，您認為對於星巴克和咖啡零售從業者而言要面臨哪些轉變？
霍華德：在後疫情時代，企業接觸顧客和消費者的方式發生了改變。對於任何一家身處服務行業的企業來說，疫情迫使我們面對更大的困境和挑戰。
在困難時期，政府、企業和社會組織肩負著更大的責任，來幫助社區和公民、照顧員工，領導人需要帶著創造力、同理心和協作精神來應對和處理問題。我很驕傲，在中國有王靜瑛（Belinda Wong）這樣的夥伴，她和中國領導團隊首要考慮的是門店夥伴和顧客的健康與安全，無論是繁榮還是困難時期，我都看到公司的優良傳統和價值觀一如既往地延續，這一點我感動特別暖心。
另一方面，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接觸顧客和消費者的方式因為疫情發生了改變。以星巴克為例，我們的願景是成為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品牌，這就要求我們忠於自己的靈魂，同時能在任何地點與我們的顧客產生連接，無論是在我們的門店、行動裝置上或是在家裡。在疫情期間我們不斷探索，但我相信我們能做到這點，就像我在書中寫的那樣，「第三空間」不只是四堵牆構建的一塊區域，它是一種思維觀念，是一種存在於世間的生活方式，邀請人們融入其中，你在這裡既感到熟悉也覺得新鮮，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中國經濟周刊》：你認為目前新冠疫情的影響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對於零售業來說會不會開啟新的時代和改變？
霍華德：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醫生，但我認為疫情的持續時間將比人們所預期的還要長。因此，每家企業都必須意識到，我們必須保護員工的健康和安全，在後疫情時代因地制宜地對公司或產品或服務進行轉型。
《中國經濟周刊》：一年一度的美國大選結束了，您認為拜登政府會不會比川普政府重視中美之間的商業合作和交流？
霍華德：我一如既往地心懷希冀，無論是誰擔任美國總統，都應該以人文視角領導國家。在中美關係方面，我們兩國在政治和處世哲學上雖有顯著區別，但我認為美國政府不應把中國視作敵對方，而應該當作能共同推動人類進步的重要競爭對手和合作夥伴，這對兩國都有益處。而在兩國利益一致的地方，我們需要共同思考如何共存與合作。
《中國經濟周刊》：2020年很多人都認為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年，如今這一年也快過去了，您有什麼樣的總結和體會？
霍華德：2020是不同尋常的一年，誰曾想到，我們生活的世界會因為新冠疫情而變得如此脆弱和不確定。在這樣一個時刻，政府、企業和社會組織肩負著更大的責任來幫助社區和公民、照顧員工，領導人需要帶著創造力、同理心和協作精神來應對和處理問題。
我會從我目前正在專注的事情來進行總結和回顧。疫情爆發以來，我一直專注於幫助因疫情經濟而被影響的工人和小型企業主。四月份，舒爾茨家族基金會（Schultz Family Foundation）成立了Plate基金，這是一項用於緊急事務的現金援助計劃，目前已向西雅圖地區15000名餐飲行業工作者每人提供了500美元援助。他們因疫情原因被解僱，但尚未獲得政府援助。該基金會還在華盛頓州啟動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全國級項目，為那些因疫情而中斷求學和求職的年輕人提供機會，讓他們參加一個為期一年的項目，用以解決行業中新冠病毒帶來的食品安全隱患。我還在努力促成一件事情，目前美國一些大型公司的CEO以及8,000多名小型企業家都已參與進來，我們將攜手敦促美國國會通過立法，以幫助陷入困境的小型企業，使它們能夠順利度過新冠疫苗部署前的階段。
《中國經濟周刊》：你是中國的老朋友，星巴克明年將迎來50周年，你對新的一年有沒有期許？
霍華德：在過去近40年時間裡，我反覆說的一句話是：「我們才剛剛開始」。我仍然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因為星巴克也在不斷重塑和創新，在人文視角的引領下，超越過往的成就。星巴克將永遠是一個充滿人情味、能給人帶來熟悉感和歡樂的地方。事實上，我相信星巴克的故事將永遠不會落幕。我也想借用這本新書，來表達一下對未來的期許。《從頭開始》展現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能擁有改變世界的潛力，不僅僅只在商業世界範疇，只要我們懷有同情之心和創造激情。未來，希望有更多人，尤其是年輕朋友，從很小的事情開始，進而創造有意義的東西。
責編：楊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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