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是餘華是一本散文集,全書共分為兩個部分,分別為《兩個童年》和《生活、閱讀和寫作》,讀完這本書,更能理解餘華所思所想,對於他的小說作品的「餘華」風格的來源,也似乎知曉一二。
1.雙重身份
《兩個童年》這一部分,主要收錄了餘華關於兒子漏漏和關於自己的童年的一些文章。關於兒子的文章是充滿童趣和喜悅的,餘華一向冷峻的文筆與可愛的孩童相遇,也能流出溫暖的文字。
在得知妻子懷孕時,餘華就感受到了即將為人父的快樂。
他說「在冬天荒涼的景色裡,我們內心充滿快樂。我們無數在在那條街道上走過,這一次完全不一樣,這一次是三條生命走在一起,這是奇妙的體驗,我們一點都感覺不到冬天的寒風。」
面對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兒子時,餘華表現出了和其他父親同樣的緊張與幸福,「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麼小,我怕把他抱壞了。」
看到兒子因為喝了可樂而不斷打嗝時,餘華哈哈笑了起來,「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讓我無法忍住自己的笑聲。」
雖然,他沒有說自己多愛自己的兒子,但是字裡行間都流露著一位父親對兒子的疼惜,這是餘華少見的活潑又溫馨的書寫。
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餘華是一位作家同時也是丈夫與父親。對於餘華的孩子來說,父親的角色才是第一位的。讀者通過餘華的文字分享他生活中的喜悅,是一種幸運。畢竟他筆下的童年,多是充滿了坎坷與風霜的,就如《在細雨中呼喊》的孫光林,在孤獨與冷落中放肆生長,陪伴他的不是愛,而是「文化荒原」時期的無奈與迷茫。
2.成長經歷,是作家的寶貴財富
餘華在書寫自己的童年時,也充滿了一種無奈的孤獨感。他的童年是在醫院度過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醫生。他經常在醫院裡亂竄,在晾滿了床單的院子裡奔跑,喜歡消毒水的氣味,學會了用酒精球擦洗自己的手,經常看到父親手術服上沾滿血跡,看到護士將血肉模糊的東西倒掉。
或許因為這樣的成長經歷,使得餘華在敘述暴力的時候總是不動聲色,《死亡敘述》中,餘華關於身體受到襲擊時,各種工具的力量和受害之處精準的描寫,也讓讀者感到,對醫學與人的身體本身,他是了解的。
中間的兩個鐵刺分別砍斷了肺動脈和主動脈,動脈裡的血「譁」地一片湧了出來,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腳水似的。
如果沒有在醫院中亂竄的童年,怎能寫出這樣細膩的瀕死過程。
因為這樣的童年,和之後學醫的經歷,餘華的文字好像毫無波瀾卻又驚心動魄,不忍回想。《河邊的錯誤》中,兇手對死者的處理方式讓人匪夷所思,即便最後瘋子被擊斃,還是有讀者覺得兇手另有其人,若真如此,藏匿背後的這個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毒辣,令人不寒而慄。
當餘華一家搬到醫院宿舍樓時,他開始了在哭泣中成長。並不是說他每天要流淚,而是因為他住在天平間對面。他總是在夜晚突然醒來,聆聽那些失去親人以後的悲痛哭聲。餘華說「我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豐富的哭聲。」酷暑難耐時,童年中的餘華,會跑到太平間的水泥床上躺下來,他感受到的不是死亡和恐懼,而是無比清涼。
一個在醫院中長大,在太平間對面居住、見證過無數生離死別的孩子,當他成長為作家時,便不再懼怕生命的終結。甚至,描述死亡成為他的工具。在《活著》中,死亡接踵而至,福貴一次次面對至親之人離去,由撕心裂肺般悲痛到最終艱難平復心境,他接受了親人遠去的事實,安慰自己能看到每個人的結局也好,不再有惦念了。慘澹的一生最後只剩下了兩個字:活著。
用一次次死亡的記錄來證明活著的意義,這就是餘華。
3.讀書是基礎
餘華小學畢業時,縣裡圖書館對外開放,他開始閱讀小說了,他把那個時代所有的作品幾乎都讀了一遍。這也為餘華埋下了文學的種子。
本書第二部分《生活、閱讀和寫作》中,收錄了餘華關於讀書與文學的一些思考。
有些人的確擁有寫作的天賦,他們可以比別人更容易寫出震撼人心的作品,文字像排了好隊似的從筆尖流出,但是如果想保持持久不衰的思路,閱讀是必不可少的。讀過的書,或許不會記住,但是那些思維和感覺會化作身體的一部分藏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到了合適的時候,它們就會突然出現,豐富著作家的作品。
餘華出過一本以讀書為內容的書《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其中包括對卡夫卡、布爾加科夫、島由紀夫等作家與作品的分析。
《閱讀與六便士》的作者毛姆也曾寫過關於閱讀的文集——《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他在其中閱讀經典,拆解經典。他說「養成閱讀的習慣,就等於為自己築起一個避難所,生命中任何災難降臨的時候,往書本裡一鑽,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對於作家而言,閱讀如同寫作一樣,也是一項本職工作。他們在閱讀中寫作,也在寫作中閱讀。閱讀是生活的一部分,每個作家同時都是一位「閱讀家」。閱讀中,有世事變遷,有思想博弈,有悲歡苦痛,有樂樂陶陶,作家在閱讀中編織著靈魂,又在自己的作品中創造出新的靈魂。
一個人年少時期就開始閱讀經典作品,那麼他的少年就會被經典作品中最為真實的思想和情感帶走,當他成年以後就會發現人類共有的智慧和靈魂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續。
正如村上春樹喜歡美國作家卡佛一樣,餘華喜歡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川端的作品籠罩了餘華早期的創作,文字的敘述方式、語言和結構、時間和人物的處理上,都在無形中與其靠近。遇到卡夫卡之後,餘華發現作家的敘述是完全可以自由的,可以依據自己的感受來選擇敘述的形式,於是他重獲自由,開始了「有益於身心健康」的寫作。
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現實一種》,餘華的早起作品都是一種對故事框架的模仿,一直到《世事如煙》開始呈現出一種自由的狀態。
作家也需要成長,思考和作品都會隨著經歷與見聞的豐富而有所變化。從最初的迷戀暴力,到後來的純淨細密,同一個作家的作品也會流露出不同的風格。
4.文學的真實
人們在閱讀故事的時候總喜歡追問:這是真事嗎?在讀小說的時候也會想,有原型嗎?還有人會想,作者是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才寫出這樣的文字?
其實,寫作不只是現實的描摹,還是想像地馳騁。從生活出發,作品未必真實,從人的思考出發,文學又是真實的,因為想法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餘華說,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更加接近真實。文學的真實還包括了想像、夢境和欲望。一部作品,也是作者本人的體現。
一部作品中所有人物都是作者自己,因為實實在在的經歷並不是作者全部的生活,作者生活裡也包括了想像和欲望,理解和判斷,察言觀色和道聽途說。
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彼得·漢德克也曾說,文學對於他來說,是不斷明白自我的手段。
當然,當讀者全情全意去閱讀作品時,作品中的人物就成為讀者眼中的人物,人物的悲歡喜樂成為讀者的雜陳五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讀者也創作了人物,豐富了自己。
世界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也沒有一個人是可以替代的。每個人都在經歷著只屬於自己的生活。
作為兒童、作為父親,作為閱讀者、作為作家,餘華是一個豐富深刻的靈魂,又是一副平凡的血肉之身。在我們能看到的層面,我們閱讀餘華的作品,在我們未曾窺探的那些時空,餘華邁著自己的步伐,書寫著自己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