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正是金秋時節,正當全國人民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時候,豫劇表演藝術家常香玉用豫劇唱腔演唱的《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在電視臺、廣播電臺播出,由此,我知道了詞作者郭沫若。1977年夏季,我二舅出差到南昌鋼鐵廠,給我們帶來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我認真地通讀了這本書,深深地為作者的考據能力所折服,他得讀多少書才能寫出這樣一本功力如此深厚的著作呀。我慢慢的對郭沫若有了濃厚的興趣,在廠圖書館借到了他的自傳《洪波曲》。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批郭沫若創作的歷史劇陸續上演,《蔡文姬》《武則天》《虎符》等,特別是香港拍攝的電影《屈原》更是郭沫若經典歷史劇中的經典,《屈原》劇本中《雷電頌》是一段結構嚴謹的散文詩,真真的是氣勢磅礴!「雷!你那轟隆隆的,是你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我的長劍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長劍,你不能拔去我無形的長劍呀。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正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鮑方扮演的屈原在電影中完美演繹了《雷電頌》的片段,波瀾壯闊,撼動人心,可謂全劇的靈魂,聽著令人心潮澎湃。父親告訴我,諸如《蔡文姬》《武則天》這樣的劇目,其實都是郭沫若在為曹操、武則天翻案。我參加工作後,在1989年曾被下派到江永縣城關鎮掛職鍛鍊一年,有幸購得《郭沫若全集·歷史編》一二三四卷,陸陸續續閱讀了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十批判書》《奴隸時代》《青銅時代》《甲申三百年祭》等著作。對郭沫若的才氣真是由衷地佩服。郭沫若雖然是一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並且在歷史學界和考古學界頗負盛名,但是,郭沫若在文學領域的貢獻一點也不比他在歷史和考古領域差,除了他的歷史劇外,他對中國新詩的貢獻猶為巨大。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時,27歲的郭沫若正在日本福岡積極投身於新文化運動,寫出了《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浴海》《匪徒頌》《女神之再生》《鳳凰涅槃》、《地球,我的母親》、《爐中煤》等偉大詩篇,可以說郭沫若是以「詩人」的身份闖進中國新文學文壇的,走進人們的視野,這些詩歌在形式上,已經徹底突破了舊詩的束縛,創造出了雄渾奔放的自由詩體,這些詩歌的出現,結束了胡適們的嘗試期,為「五四」以後中國新詩的發展開拓了新的天地,使得中國新詩徹底擺脫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羈絆。
我的《女神》
1921年,郭沫若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新詩集《女神》,《女神》將此前郭沫若所寫的新詩結集出版,這些新詩洋溢著浪漫主義的青春氣息,堪稱為新詩革命的先行和裡程碑式的作品,無論是詩體本身還是形式,都已經遠遠超越了胡適的《嘗試集》。《女神》可以說是中國新詩的奠基之作,郭沫若也因此成為中國新詩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一舉改變了中國新詩在中國文壇被視為幼稚的地位,郭沫若也一時聲名鵲起,儼然成為當時影響力最大的詩人。唐弢在《中國文學史》中是這樣評論郭沫若的,《女神》「是郭沫若的第一部新詩集,也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部具有突出成就和巨大影響的新詩集,儘管在《女神》出版以前已經有新詩集出現,但真正以嶄新的內容和形式為中國現代詩歌開拓一個新天地的,除《女神》外,在當時沒有第二部。郭沫若實在是中國的第一個新詩人,《女神》實在是中國的第一部新詩集。」
《女神》除序詩外,共56首詩,分為三輯,第一輯有3首詩,《女神之再生》《湘纍》《棠棣之花》,第二輯有30首詩,其中《鳳凰涅槃》《天狗》《爐中煤》《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地球,我的母親》《匪徒頌》則是《女神》的精華,第三輯有23首詩,其中《司健康的女神》《新月與白雲》等也是膾炙人口的篇章。《女神》中的許多詩篇都運用了中國古代神話題材,部分詩篇還以詩劇體裁來表現,詩篇更是使用象徵手法來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比如《女神之再生》以不周山的神話故事為底本,描繪了共工與顓頊之間的戰爭,同為浪漫主義的詩人毛澤東在《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中也引用了這個《列子》中的神話故事,「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郭沫若用這個故事來象徵著當時中國的南北軍閥混戰。郭沫若對此曾言:「共工象徵南方、顓頊象徵北方,想在這兩者之外建設一個第三中國——美的中國。」但是,郭沫若「只是朦朧地反對舊社會,想建立一個新社會。那新社會是怎樣的,該怎樣來建立,都很朦朧。」因此,在詩篇中,補天的女神號召「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在劇末,舞臺監督(其實是郭氏自比)出來對觀眾說:「諸君,你們要望新生的太陽出現嗎?還請去自行創造來!」這種對理想的憧憬,對光明的追求,給了那個時代廣大青年——五四青年以精神力量的鼓舞,一時洛陽紙貴。
《天狗》激情如閃電驚雷,火山噴發,風格強悍、狂暴而緊張,情感熾烈,詩人在詩中自稱「我是一條天狗呀!」吞月、吞日,吞一切星球和宇宙,於是「我便是我了!」個性得到充分解放,是詩人在五四精神映照下對個性解放的禮讚,天狗吞去了全宇宙,從而便有了無限的能量,「我是全宇廟底Energy的總量!」才能「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釋放出豪邁的氣概如狂嘯的颶風、奔騰的激流。詩人以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中天上破壞者的形象——天狗來表現他對舊世界的反叛和破壞情緒,這種情緒體現了五四時期青春的氣息,這股氣息衝缺封建傳統的桎梏,迎接著青春的中國。正如有論者認為,這灼人的詩句就像喧囂著的熱浪,轟鳴著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的最強音。
《鳳凰涅槃》是郭沫若最具代表性的詩作,全詩詩句參差不齊,長短並用,長籲短唱,節奏強烈,氣氛悲壯,歌頌鳳凰的浴火重生。赴火之前,鳳呼號著,「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便是把金剛石的報導也會生鏽」,這是何等的悲哀;凰嘆息著,「我們年青時候的新鮮哪兒去了/我們年青時候的甘美哪兒去了?」這是何等的無奈,是對腐朽的舊世界極真切而又悲切的怒號。在歡呼鳳凰更生時,鳳凰和鳴,「我們新鮮,我們淨朗/我們華美,我們芬芳」「我們生動,我們自由/我們雄渾,我們悠久」,這種歡唱體現了對新生的歡欣。鳳凰的浴火,當然是詩人對舊世界徹底決絕的行動,也是五四青年對舊傳統叛逆的強烈宣洩。《浴海》呼籲,「趁著我們的血液還在潮 /趁著我們的心火還在燒」「新社會的改造/全賴吾曹!」這是五四青年的自我形象,他們追求個性的解放,並且將個性的解放與社會、民族、國家的改造融為一體,誰贏得五四青年,誰就將獲得中國的未來。
郭沫若從「無數的白雲正在空中怒湧」切入,感慨著「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或許詩人從來沒見到過北冰洋,但是他卻感覺到自己似乎是《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他放號「啊啊!力喲!力喲!」「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喲!」而這「力」在詩人看來,它就是不斷毀壞和不斷創造萬物萬事的自然法則,他要用這「力」去「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詩人筆下的大自然被充分的擬人化,詩歌是對大自然的神奇力量的謳歌,它的意境是如此的柔情如清風明月,涓涓流泉,又是如此的澎湃如滾滾洪濤,洶湧起伏,表達了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綿綿情意。
《女神》中眾多的詩篇一唱三嘆,絕對踐行了郭沫若自己關於「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詩歌創作的主張,這些詩篇從不追求任何格律,完全是感情馳騁,自然流露,自然而然地形成詩的韻律。這些詩歌象徵主義色彩十分深厚,詩人往往藉助山嶽海洋、日月星辰、風雲雷電等各種自然形象和中國古典神話來寄託並且淋漓盡致地抒發心中的感情,這是郭沫若詩歌浪漫主義的主要特徵。有論者評論稱,郭沫若的《女神》有惠特曼式的「雄而不麗」的風格,想像新奇,語言粗獷,氣勢磅礴,聲調激越,筆調恣肆,是一種壯美的男性陽剛之美。由於郭沫若在日本留學,多少受到日本詩歌的影響,又恰逢當時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作風靡日本,因此,在郭沫若的詩作中也多少有某些泰戈爾的痕跡。
《女神》的出版改變了中國新詩的歷史坐標系。鬱達夫的《女神》出版一年後曾撰文指出,中國新詩「完全脫離舊詩的羈絆自《女神》始」,這一點「我想誰也應該承認的」。聞一多更是在兩年後《<女神>之時代精神》中指出,「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詩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精神。」郭沫若的《女神》在情感強度、語言形式、精神氣質方面滿足了五四青年們的期待,使新詩的形式得到了完全的解放,因而被看著是真正新詩的起點也就不奇怪了。胡適和郭沫若的中國新詩發展的歷程中,兩者的作用都不能忽視,一個具有開端性質價值,一個則是新詩體制的建立,中國現代文學的建構也就以此開始,這就是《女神》的文學史地位。雖然後來郭沫若還出版過《星空》《前茅》等詩集,但是這些詩已經沒有了《女神》那種巨大的震撼力。三十年代以後,郭沫若也基本上遠離了詩壇,偶有詩作也已經是復古的舊體詩詞了,見毛主席與郭氏唱和的詩詞。
郭沫若一直是我十分敬仰的大學者,他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史學史、考古學史上無法迴避的人物,這種崇高地位當然是由他在這些領域中突出的貢獻所決定的,像他這樣在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古器物學、文學、藝術等方面都有很高造詣的學者,不僅二十世紀中國史上沒有幾人,就是二十世紀以前亦不多見,胡適除了在文學、哲學上的某些開創性成就外,還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學術成就可以和郭沫若相比的。他的觀點或許可以商榷,正如毛主席寫給郭沫若的詩「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所說的一樣,但是,他的成就是少有人能夠企及的。郭沫若與魯迅一直被我黨譽為左翼作家的兩大旗幟,有位偉人曾這樣評價兩人,「魯迅自稱是革命軍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隊伍中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如果是將沒有路的路開闢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嚮導。」行文至此,我知道肯定會有些人在留言中拿所謂「才子加流氓」來說事,甚至說他沒有風骨。某些人對郭沫若的所謂「反思」,其實不過是因為郭沫若的左翼色彩,不過是他們著揮舞項莊手中劍而已。聞一多說得好,如果郭沫若「說了十句,只有三句對了,那七句錯的可以刺激起大家的研究辯證,那說對了三句,就為同時代和以後的人省了很多冤枉路。」因為在聞一多看來,五四時期的青年「心裡只塞滿了叫不出的苦,喊不盡的哀。他們的心也快塞破了。忽地一個人用海濤的音調,雷霆的聲響替他們全盤唱出來了,這個人便是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