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分不清「烤肉宛」和「烤肉季」,偶爾有外地朋友來京,盛情邀請去吃老北京的名店:想看風景,就去後海邊上那家烤肉(烤肉季);想交通便利,就去南禮士路地鐵出來往北走那家烤肉(烤肉宛),反正都是赫赫百年的招牌,反正都有一大堆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說來有趣,後來讓我稍微能將二者區分開來的,並非其他,而是在很多關於老北京的回憶錄中,都提到了烤肉宛的一位能夠「一口清」的傳奇人物。
宣武門舊影。「烤肉宛」最初是在西單至宣武門內大街一帶沿街叫賣。烤肉講究站著吃據多種史料顯示,「烤肉宛」最初是清朝康熙年間在北京西單一帶賣烤牛肉的宛姓人家,「推著一輛木頭的獨輪車,上面放著個烤肉炙子,沿街邊走邊賣,晚上在小店中食宿」,這麼在北京幹上一冬天,到農曆年底就推車回家,直到第二年秋後再來……年復一年,西單至宣武門內大街一帶店鋪和居民都認識了他們,所以便以「烤肉宛」命名之。
經過一代又一代的艱苦創業,大約在同治年間,「烤肉宛」終於放下了小推車,在宣武門內大街找了間鋪面房,由行商改為坐商,並亮出了「烤肉宛」三個字的招幌(另據文史名家趙珩先生說,烤肉宛最初的字號叫「安兒胡同烤肉」,後來齊白石為烤肉宛題字後,這個字號才叫開)。從此每年一到立秋,就在店門前搭起個天棚,在「天棚」下擺放四五張油桌,每張油桌上放個烤肉的炙子,桌旁放兩條二人凳,這是在天熱時請顧客在戶外吃,等到天寒而戶外不能久待的時候再挪到店堂裡邊吃。
北京人酷愛吃烤肉,寫於道光二十五年的《都門雜詠》裡有詩云:「嚴冬烤肉味甚饕,大酒缸前圍一遭。火炙最宜生食嫩,雪天爭得醉燒刀。」而其吃法講究的是站著吃,站還要有個站樣:一隻腳踩著一條凳子,半弓著身子,一手拿碗,一手拿雙尺來長的筷子,圍著炙子,邊烤邊吃。掌故大家唐魯孫先生說:「吃烤肉講究支子(即炙子)老,肉片好。所謂支子就是用鐵製成的鐺,連著燒火的鐵盆,支子下面用鐵片圍著留口,好往裡面添松柏枝跟劈柴。支子愈舊愈好,因為支子用久了,上面凝聚油脂滋潤著,烤出來的肉片沒有一絲鐵鏽味兒,所以顯得特別香。
德裔攝影師赫達·莫理循鏡頭裡的烤肉宛。
烤肉宛一共有兩個支子,南北分列,北邊支子,說是明朝萬曆年間流傳下來的,宛氏兄弟在未發跡前,推車子沿街賣烤肉,就是用的這個支子(即炙子),所以他們兄弟把這支子,視同瑰寶。」據說日本侵略者佔據華北時,曾經出過重金,打算把烤肉宛的這個炙子買下來,運回日本去,可是宛氏兄弟不受威脅利誘,無論侵略者怎麼威逼利誘,最終也不肯賣。
當時北京賣烤肉的基本做法都差不多:炙子下面放個大火盆,燒松木,選用上好的牛肉或羊肉,切片,煨上醬油、薑汁等,把肉堆在燒熱的炙子上,撒上大量的蔥絲,等肉烤熟了,撒上一把香菜,攪拌均勻,就可以吃了。而烤肉宛之所以能脫穎而出,除了炙子老之外,還因為他們家有三個特點:一來選肉精,有專人到德勝門外馬甸牛羊市上,選購北口外的肥牛;二來肉切得薄,「烤肉宛」切肉片是家傳的手藝,切出的肉都在三寸長,一寸寬,薄如紙,筋膜盡去,而且肉來之後,還要加冰壓一夜,才切片供應,以保證肉質鮮嫩可口,這樣烤出的肉易熟,而且顧客吃到口中好嚼好下咽,據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有人邀請齊白石去烤肉宛吃肉,齊白石擔心自己年齡大了咬不動,結果一去方知那肉「入口即化」,從此便成了烤肉宛的常客;三是作料全,烤肉宛會在每位顧客面前放個藍邊瓷碗,內放醬油、香油、料酒、白糖、蔥末、薑末、蒜泥、鹽等,讓顧客烤肉之後蘸料吃。這樣一面吃肉,一面就著剛出爐的熱燒餅,再喝上二兩二鍋頭或蓮花白,別提多美了,吃飽喝足,最後來一碗小米粥溜溜縫,打幾個響亮的飽嗝,那種舒坦自在勁兒,給個皇上也不幹。
吃完飯要看「一口清」老北京食客去烤肉宛,除了吃烤肉外,另有一項「節目」不可不看,那就是看「一口清」的算帳。
很多曾經在舊京生活過的文人的回憶錄中,都提到過「一口清」,但具體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是誰,說法不一,主要有宛老四和宛老二兩種。那時的烤肉宛,由掌柜的到夥友,全是宛氏的一家人,站在門口,接待顧客的為宛老大,他紅光滿面,白須飄然,一見客來,就問明幾位,然後領入屋內,指定地方:「您三位這兒,那兩位上那邊。」充滿了熱情。
等吃完飯結帳時,顧客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門口。按照北京掌故名家劉葉秋先生的說法:「那時的烤肉宛不設帳桌,沒有專人收款,而是由負責切肉的宛老四兼司其職,宛老四既矮且胖,站在門口一個案子旁邊揮刀切肉,夥友把顧客用過的盤子碗,堆放在他面前。他用眼一掃,立即說幾盤肉是幾毛幾,幾份醬油作料和燒餅等各是幾毛幾,一共是幾塊幾毛幾,脫口而出,簡直是不假思索,全憑口算,不用算盤,速度是驚人的。而且一邊算帳,一邊切肉不停,真可謂五官並用。但這並非什麼特異功能,而是練出來的硬功夫。」
在另外一位文史學者胡金兆先生的回憶中,「一口清」的乃是宛老二。那時,爆炒涮的肉片和配菜都論盤,吃一盤,要一盤,店家據盤算帳。「一盤肉也就四小兩125克,按盤論價,配菜作料也如此」。聽到客人喊算帳,宛老二走了過來,一邊收拾盤子,一邊口中算帳,「12個肉,9個蔥,多少醬油、燒餅和酒,速度極快,盤子一摞好,價錢就出來了,『一共是12塊8毛8,您這是20,找您7塊1毛2』,盤子端走,帳算清,回頭就找回錢來。」一切都發生在非常短的時間裡,又麻利,又準確,一點兒都不會錯。
這樣一頓飯能吃多少東西呢?清人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裡記曰:「嘗見一人食肉至三十餘盤,飲白酒至二十餘瓶,其量可驚也!」
老年間,烤肉宛只在每天中午賣烤肉,下午則用烤肉剩下的碎肉,剁成肉餡後,加上大蔥,蒸包子出售。烤肉宛的包子薄皮大餡,味道很好,價格也比較便宜,所以不僅受到南城住戶的歡迎,還有遠道而來的食客帶著鍋碗瓢盆來買,買得了拿回家當晚餐吃,又省事又好吃。所以人家說烤肉宛的肉新鮮,很大原因也是因為每天實在沒有什麼肉剩下的緣故。「結算鳴堂」真本事老北京有句俗話叫「飯莊分兩半,跑堂和紅案」,意思是一個飯館好不好,生意做得興隆不興隆,既要看廚師的手藝,還與跑堂的會不會來事兒關係重大。堂倌這個行當要的是心快、眼快、手腳快這「三快」。嘴得會說話,口要甜但不能膩,動作要乾淨利索,能應酬各種人、各種情況,不僅讓顧客吃得美,心裡更要滿意。
清代楊靜亭所著之《都門紀略》說:「走堂、市井茶館酒肆,俗尚年輕,向客旁立,報菜名至數十種之多,字眼清楚,不亂話,不粘牙,堂內一喊,能令四座皆驚」。而這「堂內一喊」有個名頭,喚作「鳴堂」。餐飲業的「鳴堂」分成六種:引客鳴堂,即食客登門,上前接引,並推介本店的拿手菜和風味菜;介紹鳴堂,即端茶倒水,遞手巾把,把顧客點的菜唱付給後廚的廚師,聲音要高昂清脆,字眼清楚,尾音長甜;應允鳴堂,即後廚對前面鳴堂點菜的回覆,萬一有哪道菜因為食材不夠無法烹製,要告訴堂倌和客人,以便更換;吆喝鳴堂:後廚炒得了菜喚堂倌來端菜,堂倌端菜上桌時要提醒其他客人,以避免磕碰燙傷;送客鳴堂:即送客人出門時的熱絡話;還有最後一種:結算鳴堂。
據《燕都說故》記載,「結算鳴堂」講究的是在算帳時,當著顧客的面,不用算盤,不用紙筆,先唱菜名,尺寸(指盤子的直徑尺寸,以說明菜量),再唱酒水、主食和湯,除店家贈菜(一般有花椒油小菜和醋烹綠豆芽等,開胃和調劑口味)需事先說明,不唱帳外,都逐一報出價錢,並算出總數,還要把顧客給的錢數和找回的錢數一併唱出,做到心明眼亮,接受顧客、廚師和柜上三方的監督,以顯示公正無私,無暗送人情和私下有交的嫌疑——此為「鳴堂」六種當中最精彩的一種。文史學者王永斌先生亦回憶:「過去餐飲業沒有寫好的菜單和價目表,跑堂要將本店所有菜名和售價熟記在腦海中,客人問,你們這裡有什麼菜?好的跑堂可以一口氣將菜名報出。別看舊時跑堂的多數是幼小失學不識字,但是在學徒時就練就了心算的本事,當年客人吃完飯大多由跑堂的給結帳,跑堂的一邊收拾盤子、碗,一邊口中不停地向客人說出菜名又說出價錢,最後準確無誤地算出飯菜的總錢數」——像關於烤肉宛的回憶錄中那位能夠「一口清」的算帳人,雖然無法確認他的身份,雖然他在烤肉宛的身份未必是堂倌,但他「結算鳴堂」的本事,確實是老北京服務業的拿手好戲。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烤肉宛店內懸掛起了大鏡框,裡面嵌著的是齊白石老人寫在宣紙上的「清真烤肉宛」五個字,一時間引起轟動。在後來的歲月裡,梅蘭芳、郭沫若等文化名人也曾先後光臨烤肉宛,並為其作詩題字。1949年以後,烤肉宛繼續發展壯大,而今已經是擁有無數分店、享譽海內外的著名飯莊了。而今我請朋友去南禮士路分店吃炙子烤肉,雖然不用再站著吃,雖然不用再自己烤,雖然再沒有結算鳴堂,一切都更加安靜、華美、雅致,但是每每讀到那些關於它的回憶文章,總覺得現在的它少了一絲市井煙火的氣息……不過,一樓面對南禮士路的外賣窗口前排隊買糖火燒、牛腱子、豌豆黃的隊伍,讓我感到親切,覺得這依舊是老百姓的烤肉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