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靈山會上,老釋迦拈花示眾,迦葉破顏一笑。於是有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教外別傳。後達摩東渡,持此正法眼藏、秘密心印,輾轉付囑。禪宗一脈,因此在中國大地落地生根。花花葉葉,枝枝蔓蔓,生機流轉,周遍乾坤。
在中華道統的傳承裡,也有類似的故事。
莊子在《天下篇》自述,商周以後,天下大亂,道術崩裂。百家諸子不見天地之純,執其一偏,失其大體。逐物逞智,貴己賤人。莊子有感於此,乃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秘傳心法,接續道統。莊子所謂的道統傳承,雖未明言,但文意所指,是儒學無疑。
以前讀書,看見這篇頗像全書序言的文章,也很懷疑是否為後人偽作。及至後來,對儒學和莊子的理解愈加深入,才愈加確定,莊子之學實為儒門教外別傳。
後來讀易讀中庸,方知儒家在君子之上,確有「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的大人修證系統。
從儒家的修行次第來看,禮樂詩書的現世風景可以稱之為儒家的面子,而中庸易經的心法傳承則是儒家的裡子,是儒家的「大乘」教法。
而莊子作為教外別傳,更是代表了儒門修證功夫的「圓機化境。」體用一如,當下現成。天風浩蕩,海潮洶湧。道體流行,任運圓成。
宋時,《中庸》一書的再發現,成為儒家修行傳承的一大事因緣,聖門功夫因此氣象更新,再煥生機。至此以後,宋明諸儒,學有所本,皆以「為往聖繼絕學」為己任。時至今日,兄弟以為,若能重新確立莊學儒門「教外別傳」的地位,把儒學與莊學,相互參證融合,則必將為聖門之學創出一新局面,成就儒家心法傳承的又一大事因緣。
原因無他,莊子與中庸,其學一也。莊子與中庸可以並稱儒學修真指南,代表了聖門功夫的最高層次。莊子即是儒學的「向上一路」,莊子本人更是古往今來最最中庸的人!
翻開莊子一書,簡直遍布中庸心法。「得其環中,而寓諸庸。」「審乎無假,命物之化。」「不得已以養中,乘物以遊心。」「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以及,「外化而內不化」、「兩行」、「心齋」、「見獨」等等功夫口訣,無一不是中庸靈魂。
儒門修證偏向於能動的生機流行,而佛老則偏重靜寂冥想。以此觀之,則莊子的傳承法脈,亦可不言自明。
若從修證方式上勉強分類,儒家功夫大約兩個方向。其一,逆覺。由「靜」而「定」,逆返明德,止於至善。《大學》之學偏重於此。其二,擴充。由「養氣」而「形著」,睟面盎背,囊括天地。《孟子》之學偏重於此。而莊子合其二而為一,依中庸之道,參證造化生機,出入易道之門,提攜陰陽,縱橫逍遙,磅礴萬物,藏天下於天下,而後鳴響天籟。
禪宗和尚說:「舍利十斛,不及轉語一句。」而莊子正是儒家的「轉身處」。
莊子乘雲氣,騎日月,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形象深入人心,而後人卻因其言辭荒唐詭譎,竟不識其中庸風骨,不知其為儒門旗幟,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讀者諸君,若還有疑,不妨聽兄弟再囉嗦幾句。
近來有學者考證,孔子與莊子,極有可能皆有殷商祭祀文明的傳承基因。自武王滅紂,商朝覆亡,微子返宋,殷商遺民在宋地繁衍。孔子先祖乃是宋貴族,孔子雖居魯,卻有事沒事常去宋地「閉關參學」。孔子被接輿稱為人中之「鳳」,很可能是因為孔子的身份,頗似殷商遺民神鳥圖騰化身的「彌賽亞」。孔子如此重視祭祀,也極有可能是殷商巫術傳統的遺緒。
莊子一書裡的許多寓言故事,與殷商民族的神話傳說,有諸多相合之處。譬如,殷商先民興起於「東海」,而莊子喜言「神鳥」、「海運」,其所述「姑射山」、「大壑」、「扶桑」、「沃焦」等地也都在「東海」。
莊子本是宋人,生於斯長於斯,其學問傳承雖不可考。但在其出生前不久,孔子之孫子思(《中庸》作者)在宋講學,聲名赫赫,莊子很難不受其影響。但兄弟以為,莊子之學,恐怕不是得自子思,而是得自顏子。
《韓非子·顯學篇》說,孔子死後,儒分為八,其中有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最得孔子真傳。顏回死時,孔子哭之慟,說:「噫!天喪予!天喪予。」
以前讀書至此,嘆息不止,以為顏子之學不傳了。儒門再傳,至孟子與荀子,論顏子,不僅少,而且淺薄。直到讀懂《莊子》,才明白儒家傳承的另一條脈絡,即孔子傳顏子,顏子傳莊子,此即韓非子所記顏氏之儒。
蘇東坡是個妙人,他在《莊子祠堂記》說:「餘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
莊子罵孔子,乃禪宗所謂呵佛罵祖。所謂受恩越多,則罵之愈切。當時七國儒者,皆託孔子之名餬口,不罵倒此輩,如何能彰顯儒學之真。莊子可是張口就說「道在屎溺」的人,罵一罵祖師孔子,又有何不可。
但《莊子》一書中,論及顏子之事有15處之多,卻一句也沒罵。這是很奇怪的,兄弟甚至覺得,莊子字裡行間對顏子,隱隱有一點對自家師父的感覺。在《大宗師》裡,孔子聽顏回講「坐忘」,說:「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莊子記此,也很有些得意。
章太炎在《國學概論》中說:周秦諸子,道、儒兩家所見獨到,這兩家本是同源,後來才分離的。道家傳孔子為儒家,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又入道家了。這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據近年考古,「子思作《中庸》,孟子之學出於子思」之說,獲得了更多證據。但對莊子與「顏氏之儒」及「思孟學派」的關係,至今毫無發現。
莊子、孟子兩大聖人,同處一個時代,孟子雄辯天下,莫敢爭鋒,莊子更是呵佛罵祖,俾睨萬世,但二人卻從不言及彼此。此事令人殊為不解,簡直成了千古奇案。
兄弟也以為,這「千古奇案」確實撓得人心癢。因此不妨畫蛇添足,借用禪宗關於「末後一句」的禪機話頭,再說一句:
「莊子與孟子,同條生卻不同條死。」若斷此千古疑案,只這是。
而莊子,正是儒家不可言說的「末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