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整整10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還在進行中。1916年5月16日,英國外交官馬克·賽克斯、法國外交官弗朗索瓦·喬治-皮科在倫敦籤訂了《小亞細亞協定》,也被稱為《賽克斯·皮科條約》(Sykes-PicoAgreement)。根據這個協定,英法兩國瓜分了奧斯曼帝國的阿拉伯區(阿拉伯半島除外),在阿拉伯土地上各自建立直接統治區和勢力範圍。
英國的直接統治區包括今伊拉克境內的巴格達和巴斯拉,勢力範圍包括今約旦首都安曼;法國的直接統治區在今土耳其東南部,勢力範圍包括今敘利亞,包括今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兩國的勢力範圍接壤。協定還規定在巴勒斯坦地區設立國際管理區。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國在國際區建立。
當然,沙皇俄國不會旁觀英法劃分勢力範圍。俄國支持英法的協定,作為交換條件,俄國將得到伊斯坦堡、土耳其海峽、亞美尼亞。如果協定兌現,俄國軍艦將能夠不受限制地進入地中海。但沙皇俄國和奧斯曼帝國一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消失了。《賽克斯·皮科條約》是一個秘密協定。俄國布爾什維克極力破壞沙皇的國家利益,於1917年11月在黨的報紙上披露出來,英國報紙跟進報導。
於是,阿拉伯人發現他們被出賣了。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站在英國一邊,換取英國支持他們的獨立。英國軍官「阿拉伯的勞倫斯」在這個背景下在中東贏得了聲譽。協定洩露後,英國的埃及高級專員亨利·麥克馬洪爵士被迫辭職。麥克馬洪長期在印度服務,1911年起擔任英屬印度的外交大臣,貝利(本連載主人公,著有《無護照西藏之行》一書。在本篇文章開始時,有必要把上一篇中提到的亨利·麥克馬洪離開印度後的情節交代清楚)受他的派遣到西藏繪製邊界線,在西姆拉會議上拋出的麥克馬洪線即因他而得名。1915年,麥克馬洪被調往埃及任職。在《賽克斯-皮科條約》的談判過程中,他是英國在中東利益的主要維護者之一。
在1913-1914年的西姆拉會議兩年之後才有《賽克斯-皮科條約》。在中東,英法兩大殖民帝國劃分地界的依據是它們的利益和力量對比,它們殖民地的邊界是相當隨意的。英國在中東也像在藏南那樣不考慮當地的民族和歷史,採取的政策是「分而治之」。因此,中東的邊界線也毫無道理。賽克斯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條直線,把英國和法國在中東隔開。他在上面畫線的地圖很簡陋。在過去100年,中東地區的戰亂都與這個協定有關。中東的長期動蕩和伊斯蘭國的崛起迫使美國和英國重新考慮這個條約。兩國官方都已在2014年表示了支持改變的意願。
現在回到貝利的旅行。在錯那停留了兩天之後,1913年10月25日,貝利向隆子宗走去。他們曾在隆子測量了將近一個月,但沒有走到宗政府所在地,就折向東南去達旺了。他們現在要補上這一空白。
他們從錯那向正北走了3公裡多,經過一個五戶人家的村子錯龍(錯隆),然後轉向東北,而不是繼續向北走大路(今天的202省道)。他們翻過一個叫多卡拉的小山口。山上已經有7-8釐米厚的積雪,而且雪還在下。10月25日這一天夜裡,他們住在吉松「小村」,海拔大約4725米。貝利說:那裡「地勢太高,玉米難熟,發青時就餵了野獸」。現在的吉松是一個較大的村子。
這一天是他們見到動物最多的一天,有三群共20隻瞪羚、九群二百隻野羊。瞪羚就是藏羱羚,俗稱黃羊、白屁股,在蒙古草原上的黃羊是另一個亞種。「野羊」通常用來指黃羊,在這裡很可能指藏羚羊。藏羚羊有世界上最纖細的毛,曾被大量獵殺。皮子被走私到克什米爾,毛被織成柔軟的圍巾,出口到西方市場。現在的偷獵和市場都被控制住了。藏羚羊的種群在慢慢恢復。
貝利說:「在吉松相接的山谷中,我看見十七隻安曼綿羊帶著兩隻小羊。」第二天太陽一出,貝利就上山,希望獵取到一隻「安曼」公羊,「但除了幾頭『姜』或野驢之外,什麼都未見到。」
「姜」是藏野驢的藏語發音,我在錯那縣看到的野生動物主要是藏野驢。
「安曼綿羊」這個詞一度讓我很困惑,後來才明白是盤羊(ovisam-mon)。盤羊長有一對大角,在頭的兩側盤旋,故稱盤羊,俗稱大頭羊。「大頭」其實也是指它們頭上的大角。傳說(僅僅是傳說),盤羊的角會一直生長,到了老年,盤曲的大角超出它們的嘴,使它們吃不到草,最終餓死——如果它們能夠活到老年。在貝利之後,盤羊在西藏變得很稀少,現在的數量又略有回升。
我在西藏沒有見到過活體盤羊,只在藏北無人區撿到兩個風化的盤羊頭,可以旋轉著把角的「外套」從羊頭上拿下來。「外套」是空心的,長在從頭骨叉出的骨頭上。現在已經禁止把野生動物的遺骸帶出動物保護區。
為了尋找盤羊,貝利離開通向隆子宗的正路,走向路北的山谷。摩斯赫德和他一起去打獵。他們到了尼亞拉(聶涅拉),測量到這個山口的海拔高度是5180米。貝利說:「在山口附近,我見到許多安曼綿羊。」在某地,他還看到盤羊、野驢和黃羊混合的一群。他沒有說他們打到了盤羊,大約是兩個人互相干擾,嚇跑了動物。
貝利說:「大量的獵物——安曼羊、野羊、野驢和瞪羚成群奔跑在這一開闊的原野上,使我想起了東非的獵物圖。」前些年,東非的野生動物紀錄片在中國很受歡迎,因為那裡的動物受到很好的保護,數量多,不怕人,拍攝容易。中國的野生動物往往在人們看到它們之前就逃走了,很難看到,更難拍攝。在藏北,早期西方旅行者能夠看到數千頭一群的藏羚羊在他們面前走過,而我們只能看到十多頭一群在驚恐逃走,數十頭已經算是大群;只有沒有利用價值的藏野驢還沒心沒肺地和汽車賽跑,但它們的數量也比20世紀初減少了很多。
10月26日,貝利一整天都在拉什(勒西)等摩斯赫德。摩斯赫德給他送來字條,說他試圖在獵取更多的盤羊。這說明他們這時已經打到盤羊標本了。第二天,貝利獨自前行,走了大約6.5公裡,到惹拉溪卡,今錯那縣覺拉鄉。覺拉鄉原來屬於隆子縣,1962年6月劃歸錯那縣。貝利說:「那裡有些大房子和一座有八十名和尚的寺廟,坐落在河右岸上方。」這座寺廟就是覺拉寺,有三個活佛系統,是拉薩丹吉林寺(書中譯為德吉林寺)的屬寺。貝利簡單地說到丹吉林寺的歷史。這裡稍微詳細地介紹一下。
在拉薩八廓西街西邊約100多米處有一條南北向的丹吉林路。丹吉林寺就在丹吉林路西邊的一條叫卿古囊小巷子裡。「卿古」是意思是蒙古包。當時這裡是一片草地和沼澤,駐紮著蒙古兵。1762年,時任攝政的第六世第穆呼圖克圖在這裡建寺。「第穆」是「德木」的異譯。第穆呼圖克圖本來的寺廟是德木寺。德木寺原來在今林芝市魯朗鎮的德木拉山口附近,由此得名。現在那一帶以「魯朗花海」著稱。在四世第穆呼圖克圖時期,德木寺被波密人燒掠,遷往米林縣的米瑞鄉。老德木寺的搬遷距離並不遠。在介紹陳渠珍的部分,德木寺出現過。陳渠珍說,德木寺的活佛(不是第穆呼圖克圖)熱情支持他和西原的婚事。
第六世第穆呼圖克圖在拉薩的寺廟建成後,乾隆帝題寫匾額「丹吉林」。第七世和第八世第穆呼圖克圖也都擔任過攝政。十三世達賴喇嘛親政後,第八世第穆卸任攝政,退回到丹吉林寺。1899年,他送給達賴喇嘛一雙靴子。鞋底被發現藏有詛咒達賴的符咒。這件事在前面提過。他很可能是冤枉的,是政治鬥爭的受害者,十三世達賴喇嘛想擺脫他長期攝政的影響。第八世第穆呼圖克圖因此被害,並不許轉世。1910年,清廷批准第穆可以轉世,認定了第九世第穆活佛,並恢復了他的呼圖克圖頭銜。
第九世第穆愛好攝影,西藏著名攝影家旺久多吉是他的小兒子。這在前面也介紹過,不過,當時側重的是德木寺的歷史,沒有提到丹吉林寺。貝利的興趣在丹吉林寺。在1910年川軍進入拉薩,與地方發生衝突,十三世達賴喇嘛出逃印度。丹吉林寺的僧人站在清軍一邊,原因之一是第八世和第九世第穆與十三世達賴喇嘛有過節;此外,歷代第穆與清廷的關係都很密切,五世第穆呼圖克圖就在北京圓寂。1912年,達賴喇嘛從印度返回拉薩後,嚴厲報復丹吉林寺,寺產被沒收,僧人被遣散。
在覺拉寺,丹吉林寺派來的代理人對貝利很不友好。貝利說:「他是個詭詐狡猾的人,有著無法與之打交道的人中間共有的那種不道德行為。我的話他一句也不相信,反而相信我是除我以外的什麼人。」因為代理人不相信貝利的話,所以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可是,貝利的話確實有不真實的地方,貝利也在書中誠實地寫下他說過的一些假話,很可能還不是全部。
從覺拉到隆子有兩條路。大略說來,一條先向東,再向北到隆子;另一條先向北,再向東到隆子。途中分別翻越一個山口,現在都在錯那和隆子的縣界上。貝利說,東邊的叫拉告拉(拉規拉),西邊的叫江卓拉(加仲拉)。貝利決定走拉規拉,留下字條給去打獵的摩斯赫德,要他走加仲拉。
10月28日,貝利在途中的莊園米達(明達)過夜,次日清晨登上了拉規拉,測得海拔4176米。他說:「向南望去,能看見摩斯赫德在紮實洞麥上面的天葬場定點測量過的雪山峰,以及我們到馬果去時已經走過的山谷。」這個天葬場在覺拉鄉的扎洞村,在前文已經說過,摩斯赫德在那裡測量時間是9月29日。馬果在貝利小道上。貝利向北望去,看到隆子宗所在的河谷和對岸的寺廟。他又說:「山口上冷極了,北側壁陡直下。」從山口向北走到隆子大約6.4公裡,落差為1128米。
10月29日,貝利到隆子宗,馬上要了幾匹馬,沿聶曲(雄曲的上遊,雄曲是西巴霞曲上遊)下行(也就是東行)大約16公裡,到達一個拐彎處,應該在今隆子縣列麥鄉。他說:「從那裡可以看到我們九月二十四日翻過的勒拉山口上面的山峰。我測了幾個方位,為把地圖接起來取得了足夠的情報。」
貝利說:「這樣,我們就把地圖東部和北部的空白填補上了。剩下的任務就是,當我們西行到娘姆江曲流域,以及難行到不丹和印度時,再一邊走一邊填補地圖上的空白點。」娘姆江曲就是娘江曲,從錯那縣的麻瑪鄉和勒鄉流過。但是,他又在兩天後的記錄中說:「我們清楚地知道,已經取得的要比沒有取得的少。比如:錯過了的臧布江的幾個段落;從則拉宗上去那沒有繪圖的江達河谷。我們得到了一生中到儘可能遠的地方去的機會,也預料到這種機會不會再來。現在未做到的,將來也永遠做不到了。」
29日晚上,摩斯赫德也到了隆子宗。「他很不幸,未獵到安曼羊。他雖見到五十隻,但一隻也沒有擊中。他還見到了狼,狼把安曼羊都驅跑了。」安曼羊是盤羊的誤譯。不過,摩斯赫德發現一隻「躺著」的盤羊,「它有著非常美觀的腦袋,是前一天夜裡被狼咬死的。」摩斯赫德誤以為它在「躺著」,說明這頭盤羊的皮肉是全的。這很奇怪——狼咬死這頭盤羊,卻沒有吃掉它。即使狼沒有吃,在野外,一隻死去的動物在幾個小時內就會被鷹、烏鴉啃光,只剩下白骨。
10月30日,貝利離開隆子宗,踏上了返回印度的旅程。西出隆子宗6.4公裡,他們到了雄曲南岸的馬沙堆(今麥莎村,但麥莎村距隆子縣城的距離超過10公裡)。在覺拉的時候,貝利自己選擇從拉規拉到隆子,要求摩斯赫德翻越加仲拉到隆子。摩斯赫德從加仲拉下來,應當經過麥莎村下面的地方,然後沿著雄曲向東走到隆子。
麥莎村的河段可以涉過去。貝利從這裡到了北岸。他沒有沿河繼續向西走,而是順著向北的山谷走了大約10公裡,在一個分叉口停下。他說,西北叉經過「俗坡努寺」,通向拉加裡(今曲松縣)。其實,這條路還要翻過5094米的俗坡達拉,這一段現在是202省道的一部分。「俗坡努寺」應該是仲嘎曲德寺,在俗坡扎村下方,2014年由國家投資維修。他還說,東北叉通向他們在九月初從拉加裡到朗宗時走過的那段路。
貝利沒有繼續向北走,他說:「這是我們能夠在北部進行勘測的最後一個環節。」他返回了雄曲,當天夜裡住在一個叫做松彭多的小村子。他們到達村子的時候,「天已黑了,並且寒氣逼人。」這個村子應該在隆子縣日當鎮附近,屬於日當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