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來痛苦,伴隨著第一聲與母親分離的啼哭,我們存在,但我們的存在,卻全都得倚仗著別人的照顧和給予,這種無助和無從選擇,造成了我們的貪婪和最深切的痛苦。
父母得到一個生命,或欣喜或悲傷,我們卻無從選擇或決定欣喜與悲傷,只能靠世界的偶然和別人的給予。
在孩提時代,我不知道一切,只能逆來順受接受一切,享受一切,無論是愛撫還是悲傷,但在我生孩子第二次失去行動能力,無人照管我的時刻,我陷入了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中,對如此死去的不甘心中,我一天天挺過來,保住了性命,成了一個極度虛弱的人,至今,不敢遠行,不能負重,但我要看著我的孩子長大成人,生龍活虎。
在那些生命陷入靜止的絕望中,我思索著生死,考慮著命運,原來只有極度的痛苦與無助才會讓你頓悟。
過去,我是一個膽小的女孩,怕黑、怕鬼,怕一切未知,但經過了那次絕望的無妄之災,我不怕了,我怕的是一種靜止的絕望,當面前有惡魔,我也知道不應該怕了。我知道不能退縮,往回逃註定是死路,魔鬼不會走,它終會抓住你,把你毀滅。
我只能用我殘存的一絲生氣,走向魔鬼,大不了一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至少我還有50%的勝算。就在我如此執著的不甘心面前,魔鬼沒有被我打敗,但它走了,它知道不可戰勝我之後,嘆了一口氣走了,它就沒有做出無謂的戰鬥,留下了我的生命。
這是我在那個時候,在精神恍惚之中,與魔鬼之間一場極其艱難的戰鬥,我贏了,我知道我不會死,但我必須等待,等到有一天有人來救我。
我的意識是清楚的,在我身邊,我知道有一個世界在不停地正常運轉,我能感受窗前白天黑夜的更替,能聽見門外鄰人們淅淅瀝瀝的說話聲,能看見老公在房間內外走動的身影,能聽見公婆在房屋裡活動的聲音,但他們並不會理睬我這個生下了孩子不能自由行動的活人和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必須保存實力,不能說話不能生氣,浪費體力,等到有一天我的親人到來,把我接走。世界上莫大的痛苦,也許不是失去,而是一切都在,你卻在這個你在的世界被扔進了孤島,你的每一次掙扎和控訴都會帶來更無情的傷害和消耗。
也許,我現在還活著,就是個奇蹟,而更幸運的是,我的孩子一直都與我同在。在那些個命運相連的35個日夜的分分秒秒,如果我們兩個,任何一個有所閃失,也許我們兩個都不復存在。
我唯一能感謝的,只是現代科學的發展和金錢的效用,至於人性,我是看到了黑中的至黑。
而關於那些無盡的痛苦,我能說些什麼呢?
一、現代西方功利主義的根除痛苦的悖論
我們習慣說,祝你永遠快樂,但錢鍾書說,你說永遠快樂,就像說方形的圓、靜止的動作一樣,不僅渺茫得不能實現,而且荒謬得不能成立,你要永恆,當去痛苦裡去尋找,一個失眠的晚上,或者一個有約不來的下午,都會讓你體驗到一種「永生」的滋味。
但凡留戀著不肯走的,必是是所不留戀的東西,快樂之所以快樂,就是因為它的稍縱即逝和快不可追,「快樂」光從字面上理解,也知道了它的不可留。而永遠快樂,只能作為一種祝福的表述,表示你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
古往今來,關於痛苦的表述和研究枚不甚舉,中國古老的學者和仕人,總是希望在這人生與痛苦之中追求一種永恆的平衡,讓自己既享受人生,又超脫於痛苦之上。
但又有多少人能超脫呢?是莊子的鴛鴦蝴蝶夢,還是陶淵明的隱士之風?痛苦的不可超越和不可根除,就像我們的生命,它與我們的生命相伴相生,相輔相成,不可分離。
西方的功利主義認為,痛苦就像一種疾病,是可以通過科學手段根除的。他們許多人剛來到我們中國時,認為我們的生活沒有空調、熱水器,這麼慘不忍睹,怎麼可能幸福,但是在建國後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廣大民眾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巨大的熱情下夜不閉戶地投入了建設,這令他們感到不可思議。
現代功利主義最具代表的哲學家之一的約翰·穆勒,被他的父親從小培養,成了一名精緻的功利主義者,一切都是從有用性方面培養,他15歲,就完全掌握了古典文學、哲學、法學、歷史學、經濟學以及數學,當他申請在劍橋大學就讀時,遭到了拒絕,因為那裡的教授們已經沒什麼可以教他的了。
但是他幸福嗎?
在穆勒20歲時,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已修煉成了一臺博學的計算機器了,而他的情感生活未及結果,就枯死在了藤蔓上。他的精神崩潰了。他說
在這種心境之下,我想不妨直接問自己這個問題:「假設你生活中的所有目標都實現了,你期望的所有制度和輿論改變此刻都徹底達成了,這對你來說會是極大的快樂和幸福嗎?」一個無法抑制的自我意識清晰地回答:「不會!」聽到這個答案,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人生的整個基礎都坍塌;……我似乎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而弗朗索瓦·馬蒙泰爾的回憶錄中的兒時失去父親的故事,和威廉·華茲華斯的詩歌,使他體驗到了一種痛苦的幸福,他流下了傷心的淚水,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塊木頭或石頭」,他慢慢從自殺的抑鬱中甦醒過來,情感的種子萌芽了。
由此可見,痛苦不但不可根除,而且於我們的生命必不可少,它就像這個宇宙的存在,不僅需要吸引保持運行的規則,還需要有斥力使各星體穩定的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而不致使整個宇宙無限聚擾以致塌陷。痛苦就是像宇宙斥力一樣,極為重要的存在。
穆勒後來對他堅信的功利主義做了極大修正,但很難自圓其說,倒更像是對功利主義的顛覆。
二、尼採擁抱痛苦的謬論
與穆勒自相矛盾的功利主義根除痛苦的悖論相對的是尼採的擁抱痛苦的繆論。
尼採認為痛苦不可根除,只有擁抱痛苦,使自己深切地處痛苦的包圍中,去感受它。這種讓痛苦擁抱,以至被痛苦淹沒的感覺,最終使尼採精神失常,瘋癲數十載,最終死於心臟病。
痛苦於我們的生命必不可少,但它超出我們所能承受的範圍,就可能引起我們的精神崩潰,以致失常。
尼採與穆勒不同,穆勒從出生起,就被父親精心培育,根除一切可能引起痛苦的東西,讓他學習有利於自身的、推進功利主義哲學的學識,所以穆勒20歲之前,人生順遂,幾乎感受不到痛苦,他最大的煩惱就是太順遂以致覺得人生沒有意義,而尼採是經歷一系列的跌跌撞撞,像是神的啟示,讓他走進了哲學領域,而且他自身還患有極嚴重的偏頭痛,這種精神和身體的不可根除的雙重痛苦,讓他意識到痛苦不可根除,他必須與痛苦相處。
但由於尼採的這雙重痛苦,過於辛辣過於猛烈,他無法做到與痛苦和平相處,而只有擁抱這痛苦,才能使他暫時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但這最終使他被痛苦吞噬,精神失常了。
痛苦無法排遣,只能擁抱,是尼採身心沒有選擇的選擇,他真正的用自己的身和心去擁抱了痛苦。在他精神失常前的最後,他步行時,看到一匹正在被車夫鞭打的馬,他的心痛到似乎斷裂,張開雙臂哭泣著擁抱了那匹馬,抱著它的脖子不肯鬆開。然後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媽媽,我是個白痴。」
「媽媽,我是個白痴」,是回歸、是頓悟、是和解,還是放棄?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誰說得清呢?關於痛苦,它就是這樣不被人理解,但我們總是想試著去理解它,種種悖論和謬誤,不正顯示了我們的無知與無力嗎?
三、孔子的無言誠實地面對了痛苦,承認痛苦以及它的無意義
自然的傾覆、戰爭的摧毀、人心的至暗,造成人類無數無數的痛苦,難道這每一種痛苦都有著隱喻,是為了衝刷人類的罪惡、撫育一種更好的新生力量,抑或是上帝選中了某個人,故意給他施加種種考驗?
對於痛苦,有千千萬萬種解讀,但對其意義的追尋,無疑是指這是最好的選擇、最好的方式、最好的安排,讓我們最後能安然接受這最慘痛的結果。
但有人提出疑問,如果人有命,那當遭受戰爭、瘟疫、自然災害,為什麼會有無數人的命相同,會在同一時間用同一方式死去呢?痛苦真的是某種隱喻或神諭嗎?
這不禁令我們惶然。而我們的孔聖人給了我們無數的指引和箴言,他在談及痛苦時,一言不發,只是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他說「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顯然,這樣的評價,是肯定顏回盡懂他,日後可能會在他之上,但就是這樣的顏回,卻短命的死了,面對後繼無人的恐慌,可想孔子的悲痛,但他什麼關於痛苦的領悟和箴言都沒說,而是哭天搶地地「噫!天喪予!天喪予!」就如一個平常的粗俗婦人。
這說明了什麼?
他誠實地面對了痛苦,不為它尋找推諉的說辭,也不去尋找它所謂的意義,因為那是逃避,那是扭曲,只為自己能接受,只為讓自己好受些,然而,在痛苦面前,所有的語言都蒼白,所有的辯解都徒勞,傷心就徹底的傷心吧,盡情地發洩自己的情緒,也許,這才是緩解痛苦最好的方法。
誠實地面對痛苦,承認痛苦帶給我們的悲傷,通過行為的發洩慢慢自愈,中國的喪禮講求入土為安,也許就是想通過這樣一個儀式來放下痛苦。人死不治喪,那在親人心中就像一個永遠沒有終止的傷痛,永遠在心裡迴旋,而通過大型的喪禮,來讓我們告別一場巨大的痛苦,就像是為這個痛苦畫上了一個形式上的句號,使活下來的人重新開始面對新的生活。
而我,在那場無法重述的痛苦裡,難道我要去追尋某種意義嗎?難道我要承認它是對我人生的某種隱喻和指引嗎?不,我絕不!那只是我無意中遭遇了一家無情的人,我從不會認為是我之前做過了什麼,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也不會認為是以後會得到某種獎勵,應該受到上帝的這種考驗,從來,痛苦就是無意義的。
痛苦就是痛苦,沒有其它,我不想賦予它意義,也不想扭曲它。而在所有人生的痛苦之中,我想給大家的忠告就是,任何時候,都要抓緊這根生命的線,不能任人任意擺弄它,也不要把它放入上帝自然選擇的手中,只要生命這根線握在你的手中,你就永遠能獲得掌控權,在最絕望的時候也可能創造奇蹟起死回生。
生死並不可怕,在你對一切明確,知道生死機率的時候,坦然接受成功與失敗的後果,死也是一種很平常的結果了,也就沒有遺憾的了。
《關於痛苦的七堂哲學課》,無非關於生死、關於生存的命題,而當你越接近痛苦、越靠近生死,反而一切都不那麼令人害怕了。這本書從哲學的方面,用七個章節分別從現代和古代、東方和西方,來探討痛苦的方式和意義,來揭示我們與痛苦相處的模式,讓我們能穿透自然的無窮威力,活出自我,又能讓我們遵從自然的威力,接受我們自己的無力。
其實,人生關於意義與無意義的追尋,本身就是無意義的,但活著,又讓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和探索,這就是自然的悖論,但世界就是在這種悖論中達到平衡,才可能存在。雖然這種平衡有時會存在傾斜,但絕不至於傾覆。因為只要傾覆,世界就將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