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一首《詩經·召南》中的民歌,引發了顧頡剛、胡適和俞平伯三位國學大師的筆墨官司:它到底描寫了一段什麼故事?是貞女拒絕男人的暴凌?還是發生在春日裡的美麗戀情?
我很奇怪,以您倆篤信《詩經》為歌謠為文學的人,何以還如此拘執?鄭玄、朱熹以為那個貞女,見了強暴必是凜乎不可犯也;而您倆以為懷春之女,一見吉士,便已全身入抱,絕不許有若迎若拒之姿態了。您倆還真是樸學家的嫡派呀!——《讀詩札記》
這是我最近讀到的一封令人忍俊不禁的舊信。舊信的作者以及他在信中提到的「您倆」都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泰山北鬥。
三位貫古通今的國學大師在往還不斷的書信裡錙銖必較地打起了筆墨官司,而爭論的焦點居然是關於一首古詩,關於這首古詩裡描寫的男女幽會的細節。
這首詩就是《詩經·召南》中的《野有死麕(jūn)》: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詩·召南·野有死麕》
從字面上看,這首詩該是寫到了一場發端於曠野之中的男歡女愛。一個男人企圖用「死麕」(也就是「死鹿」)來引誘懷春的女子。而關於女子的回應,詩歌的卒章記下了她的三句話,引得古往今來的學問家們各執一詞,聚訟不休。
從漢代的鄭玄到宋代的朱熹,古代中國的學者們大多將女子的三句話理解為對男人的嚴詞拒絕。
因為根據《周禮》等書記載的古代婚俗,男女之間的定情與結合都須經過媒氏的穿針引線。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野合會招來官府的懲罰和輿論的譴責。無論鄭玄還是朱熹,都是孔門的後學,都相信《詩三百》是儒家創始人孔子親手編纂的。
傳說孔子刪《詩》,意在助教化、正人倫,他老人家又怎會容許一首描寫男女野合的淫邪之作濫入《詩經》呢?
大概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吧,鄭玄與朱熹不僅篤定女子拒絕了男人的勾引,甚至還推論,像男人這樣非禮女性的行為不可能發生在西周的治世,而只會是殷末周初的亂象,換言之,是紂王淫風的餘毒。
開篇提到的三位國學大師中,最早站出來向鄭玄、朱熹開火的是顧頡剛,他說:
(《野有死麕》第三章的)這三句話的意思是,「你慢慢兒的來,不要搖動我身上掛的東西(以致發出聲音),不要使得狗叫(因為它聽見了聲音)。」這明明是一個女子為了得到性的滿足,對於異性說出的懇摯的叮囑。可憐一班經學家的心給聖人之道迷濛住了。(中略)經他們這樣一說,於是懷春之女就變成了貞女,吉士就變成了強暴之男,情投意合就變成了無禮劫脅,急迫的要求就變成了凜然不可犯之拒!最可怪的,既然作凜然不可犯之拒,何以又言姑徐徐而來?——俞平伯《讀詩札記》附錄:《野有死麕之討論》
從前我讀顧先生的《古史辨自序》,他回憶自己小時候跟私塾先生讀《詩經》,是不大開竅的。嚴師的教訓甚至嚇得他落下了口吃的毛病。
如此想來,顧先生對塾師慣講的《毛詩正義》和《詩集傳》怕是從一開始就不大信服。一個幼童懾於塾師的嚴威,雖不敢自由發表他的見解,但長大成人之後,「桀驁不馴」的個性終究還是醞釀出了「離經叛道」的思想。
直指《野有死麕》的卒章描寫的是女子對情郎的叮囑,我想,我們都應該感謝顧先生的勇氣。因為他說破的或許正是鄭玄、朱熹不敢說破的「皇帝的新衣」。只不過,顧先生的理解方向雖然不誤,他對詩句的翻譯卻將男子形容得猥瑣不堪。
我甚至因為他的翻譯而產生了恍惚:詩中的女主人翁怕不是王熙鳳吧?難道是她在「叮囑」賈瑞,「你半夜裡從後門悄悄地來」?
關於顧先生的這點不妥,他的精神導師、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顯然是看出來了,因此他提議顧先生修改兩處細節:
你解《野有死麕》的卒章,大意自不錯,但你有兩個小不留意,容易引起人的誤解:(一)你解第二句為「不要搖動我身上掛的東西,以致發出聲音」;(二)你下文又用「女子為要得到性的滿足」字樣,這兩句合攏來,讀者就容易誤解你的意思是像《肉蒲團》裡說的「幹啞事」了。「性的滿足」一個名詞在此地盡可不用,只說那女子接受了男子的愛情,約他來相會,就夠了。「帨」似不是身上所佩(中略),佩巾的搖動有多大的聲音?也許「帨」只是一種門帘,而詞書不載此義。——俞平伯《讀詩札記》附錄:《野有死麕之討論》
雖然胡先生竭力避免將《野有死麕》的卒章引向某種性的暗示,但是,就算我們承認「無感我帨兮」的「帨」不是女子的佩巾而是門帘,這個訓釋的調整在事實上仍無助於防止我們產生「幹啞事」的非非之想。
更何況,以「帨」為門帘,就連胡先生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找不到訓詁學上的堅實依據。看到兩位朋友有些技窮,俞平伯先生這才說出了開篇的那一段話。對《野有死麕》的卒章,俞先生是這樣理解的:
我對此章作解,微與您倆不同。我以為卒章三句,乃是三層意思,絕非一意復說。「無使尨也吠」,意在沒有聲音,便作幽媾。若「無感我帨兮」,本意既不在有聲音與否上面,你們所論絕未中的,反覺疑惑叢生了。——俞平伯《讀詩札記》附錄:《野有死麕之討論》
卒章三句絕非一意復說,俞先生的判斷該是精審的。只是,三句是否說了三層意思,據我淺薄的見解,恐怕也未必然。
仔細揣摩這三句話的意思,「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似是語序倒裝的兩句,說的是一層意思。女子的佩巾系在小腹之前。男人急於與她作雲雨之歡,慌腳忙手地扯下佩巾,引來了她的嬌嗔:「別拉扯我,慢慢兒來嘛!」
如果我這樣說,您還不能參透詩人含蓄的暗示,那或許,看看電影《綠椅子》開篇的一段戲能夠幫助您重構詩歌裡的情境吧。
從《野有死麕》的卒章三句來看,詩人創作之大膽顯然大大超越了我們對《詩經》溫柔敦厚的固有印象。太史公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國風》好色而不淫」。這個評價,《野有死麕》洵足以當之。
雖然詩人寫到了「無使尨也吠」,但他的用意端在形容女子幽會時的嬌羞之態,而不是揭露她和情人的做賊心虛。
因為說到底他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只要我們對西周的婚俗稍加考據,自然會發現,這場自由婚式的結合是無悖於禮法的。
參考文獻:孔穎達《毛詩正義》;《俞平伯全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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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