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講的是一家子的故事,包括父親阿文、母親琴姐、哥哥阿豪、弟弟阿和。這部影片卻打破了以往家庭片表現溫情的束縛,而是企圖從現代人生活困境和精神窮途的廣闊層面,去揭示新一代家庭存在的代際問題。
總的來說,影片由弟弟入獄這件事為焦點,緩緩展開整個故事。對於幾個家庭人員的介紹是隨著故事的發展而交疊前進,如此對於電影主題的全面把控也是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而轉變、加深……
整個故事的敘事節奏張弛有度,但總是能在關鍵時候留給觀眾懸念。就像直到最後,觀眾才恍然明白,阿文和琴姐在山頂上的那場對峙,片中唯一的「反派」菜頭被阿文以父愛的名義殺害,而阿和在懵懂掙扎中找到了新生的出路。
電影中有兩處重大的轉折,阿豪的死是第一處轉折,而後來菜頭的死則是第二處,儘管已經接近電影的尾聲。生命的下落凋零,往往最能給人以沉悶、苦痛又清醒的打擊,電影隱藏的冷峻風格卻反而能給觀眾深層的思考。
影片中的阿豪是個若即若離、漂浮不定的人物,我之所以這樣說,出於這個人物的不真實感。曾經看過一篇影評,那篇文章直接將阿豪看待成天神般的人物,著重強調阿豪內心的強大、情感的自我消化和決然的不可侵犯,更是將阿豪的死歸因於對自我完美心理破防的及時挽救。這樣的解讀,不免總有種事後論是非的牽強。
仔細去看阿豪的神態表情,似乎是有絕對淡然和疏離的意態從身體內部散發出來。阿豪的沉默、抑制和恪守被披上了優秀的保護色,便也沒有人願意認真傾聽他發自內心的聲音。人們以為的「好孩子」只是他們自己願意相信的樣子。如果不是,那麼就會像那天阿豪的一句「老師,你相信嗎」,而被請出教室。
整部影片中,阿豪僅有為數不多的兩次自白。一次是向曉真講述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另一次則是曉真拿出阿豪在死前給她發過的最後一條信息。
「藏在水缸裡的小男孩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來,當他把臉上的汙泥抹掉時,所有的笑聲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球,他長得和司馬光一模一樣。所有的人好像看見鬼魂一樣開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馬光一個人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取自臺灣作家袁哲生《寂寞的遊戲》一文,而該作家也以自縊的方式向世界告別。那個待在缸裡的小孩嚇跑了夥伴,也驚醒了司馬光。
到底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司馬光的缸。
從前我們沒有察覺,發現了之後迫不及待地想要雜碎它,卻發現裡面竟然住著另外一個自己,一個連我們自己也不了解的自己。人人都驚恐和嘲笑他的原始和醜陋,避之不及,於是那個自己也只好躲藏起來。
作者自述「這是一個脆弱的故事」,是遺憾人性脆弱還是該哀惋自己的頹唐?是我們不願面對自己還是人人都會有意想不到的脆弱時刻?
發現自己、了解自己、接納自己,我們終其一生撰寫的故事不過此幾章,卻還是讓我們心生怯懦,望而卻步。因為希望,因為失望。
那個無聲無息的夜晚,阿豪也終於選擇了離開。
他說:「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我只有陽光。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阿豪從來都是這個家庭希望的存在,他被迫吸收了全家人的陽光,接納了所有理所應當的期待。就像阿和的評價,「從小到大,大家都喜歡他,他功課好、長得好,他什麼都好。他好到連沒考到第一志願的醫學系都要重考。」
父親只承認有他一個兒子,一年年送他駕校的本子,要他「掌握時間,把握方向」;母親從不需為他操心,他總是懂事的;弟弟羨慕他,嫉妒他,卻讓自己和他越差越遠。不管怎樣,他們都是視他為「希望」的象徵,只要你好就可以了,我們都可以躲在陰影裡沒所謂。所有你愛的人都希望你好,可是他們自己卻一個都不好。
阿豪的內心怎麼會沒有愧疚?又怎麼會沒有自責?
又明明想著的是缸底裡骯髒的渺小的「司馬光」,卻還是要強做陽光下燦爛的存在。他終於崩潰,終於發覺了自己的力不從心,終於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了下來。
在《黑色童話<陽光普照>下的小人物影像探析》一文中分析導演鍾孟宏電影慣用的敘事方式,那就是「經常使用死亡,再通過一種『事後效應』使其融入世界,死亡跨越時空,用一種精神寄託的方式,對生活著的人產生實際影響,來探索人內心深處的精神狀態,作出自我反思。」
在電影的後半程,阿文也確實開始關注起自己的小兒子,阿和也通過晝夜不停的地打工來開啟新的生活。好像這個家庭因為阿豪離開的打擊而有所反彈起來,他們也漸漸走出常藏匿的陰影,有了對屬於自己陽光的微微期盼。
然而,菜頭又來找阿和了。因為菜頭的出現,電影要展現的則更加飽滿、戲劇性十足。在電影的象徵符號裡,如果說阿豪代表著「善」,而菜頭則代表著「惡」。同樣不被理解、不被關懷,菜頭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惡」的張力;反觀到阿豪身上,我們也難以想像他自行向內逼迫的創傷。
從個人到教育體系、家庭和社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阿豪的悲劇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阿和曾說:「哥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什麼事都替大家設想,但其實我們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他心裏面在想什麼。」
就像《大佛普拉斯》中有這樣一句,「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們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猶記得電影的最後一幕,午後的光影斑駁下,阿和和母親同遊。阿和順手開了路邊一輛自行車的鎖。這個時候媽媽說了一句話:你什麼時候學會這個的?阿和說:這個我很早就會了啦。
琴姐有些後知後覺,對兒子仿若有一瞬間的陌生和感到時間的消逝。大概電影從此處更是從家庭片中脫離出來,有意在表現另一個主題,人與人間的疏離感。
我們還曾以為,在坦蕩的陽光下,是人生最理想的狀態。好像在溫暖和光明的庇護下,人生的幽冥和曲暗便都會自行消退。
被我們忽略的卻同樣是人生的另一個常態,陰影和陽光往往是相伴而行。我們終需要接納生命的粗糙和耐磨。
一切都將遠去,也願你我回首過往,不覺生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