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推薦的電影,來頭不小。
不說別的,就說本片的三大主創,他們都是各自領域內的大師級人物。
導演維姆·文德斯,第40屆坎城電影節的最佳導演。
金棕櫚、金獅獎、銀熊獎,作為歐洲三大影節常客,他簡直拿獎拿到手軟。
編劇彼得·漢德克,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主演布魯諾·甘茨,曾榮獲第23屆歐洲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
他一生出演角色無數,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帝國的毀滅》中的元首。
維姆·文德斯+布魯諾·甘茨?
說到這,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柏林蒼穹下》
這部助力維姆·文德斯喜提坎城最佳導演獎的影片,不算冷門。
即使沒有看過,應該也有所耳聞。
就像我前陣子介紹的《阿基拉》一樣,經典之所以被稱作經典,它必然擁有跨越諸如種族、階級、國家等限制的魅力。
這份魅力,也不會隨著時光的消逝而折損。
01.詩意電影
「《柏林蒼穹下》是一首無與倫比的影像詩,是對於人性、對於人之歷史、記憶和為人之局限的禮讚。」
正如這條高贊影評所說,本片就如同一部影像化的嚴肅文學。
不僅詩意盎然,還充斥著了耐人尋味的意象與畫面。
再加上貫穿全篇的黑白色調,又為電影蒙上了一層若隱若現的薄紗,讓人恍若霧裡看花。
坦白來說,這是部與速食時代格格不入的文藝片,並不適合用作娛樂消遣。
但假如拋開抒情的部分,其實可以把它當做浪漫的愛情片。
故事,簡短到幾句話就能說清。
丹密爾(布魯諾·甘茨飾)和卡西爾(奧拓·山德爾飾)是駐足於人間的兩位天使,他們主要的職責就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守望著芸芸眾生。
不過只能旁觀,不能干預任何人。
直到有一天,天使丹密爾愛上了馬戲團的女演員瑪瑞安,他痴迷地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越來越渴望與她親密接觸。
最後,他決定放棄永恆的生命,陪伴在戀人的身邊。
乍一聽,這就是部《天使尋愛記》。
當然,本片晦澀難懂的不是劇情,而是那些偏向意識流的鏡頭語言。
片中出現了大量的空鏡頭、長焦鏡頭、搖晃鏡頭、特寫鏡頭。
例如,這段長達30秒的空鏡。
河邊的樹影、湧動的浪潮、輕輕晃動的樹杈,這些靜中有動的景物,不僅把迷離輕慢的敘事氛圍推向了極致,仿佛把時間也拉長了幾倍,甚至呈現出粘稠的質感。
一般而言,手持攝影會被用來表現臨場感、緊張感、角色的內心體驗等等。
本片也不例外,這個看似毫無章法的晃動鏡頭,實際折射出了卡西爾內心的混亂與迷茫。
不久前,他目睹一位青年跳樓自殺。
內心有所觸動的他,便也學著對方從高空跳下,此時的鏡頭恰好對接了他墜入地面後的視野。
以及,無處不在的詩意化表達。
在彼得·漢德克的操刀下,劇本臺詞充滿了哲學韻味,有的如夢囈般抽象。
還有的如散文詩般發人深省,值得反覆品味:「陽光下的人生,是否只是一場夢幻?」
就連瑪瑞安的告白也同樣辭藻優美,令人心神蕩漾:
「今夜,我最終孤獨,我必須終止巧合。」
「新月下的抉擇,我不知道是否人命天定,但還得做出決定。」
02.天使在人間
除了鏡頭語言和臺詞,更深層次的內涵就得從頭說起了。
有別於一般的黑白或彩色電影,本片最突出的特點,在於「色彩」的混用。
光看電影的前半段,你會誤以為這是部純粹的黑白電影。
直到丹密爾初次與瑪瑞安相遇,畫面才突然轉成彩色。
接著看下去,就會發現經由天使之眼看到的景象,統統都是黑白的。
只有人類眼中的世界,才是五彩繽紛的。
「天使」與「人類」,「黑白」與「彩色」。
這其中的兩兩對立,會引導觀眾去思考:「二者眼前的世界為何如此不同?」
「相比人類,天使是欠缺了什麼嗎?」
答案,也許就藏在女主的獨白中——
「親近色彩,霓虹燈在夜色中閃爍,紅黃相間。」
「我渴望愛意,激起我心底的漣漪。」
聽到這裡,在一旁靜靜凝視的丹密爾忍不住伸手,去輕撫她的裸肩。
苦於天使的身份,他無法真正觸碰到對方。
但這份執念,成了促使他降臨凡間的催化劑。
「愛」與「欲望」,則是負責填充黑白世界的顏料。
「我其實不相信天使的存在,他們在電影中的存在是隱喻。」
在維姆·文德斯的設想中,天使不僅是推動情節發展的「棋子」,也是創作的重點。
要想理解本片的主旨,摸透「天使」的寓意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開場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孩子為丹密爾駐足,然後大喊道「天使!」
其餘的成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天使與兒童,他們之間的聯繫在哪?
很簡單,在於從不理會世俗糾葛,也在於純真。
其次,「天使」象徵著永恆而無趣的生活。
相比凡人,天使的時間是相對固定、非流動的,生命極其漫長。
正因如此,丹密爾才會感到厭倦,試圖從這座無形監獄中逃離。
另外,兩名天使還分別代表著理性和感性的一面。
就拿他們的對話來說。
起初,卡西爾在談起人間種種時,語氣生硬敷衍,仿佛他的一切行為只是在打卡上班。
他一板一眼的記錄,則是他的工作日誌。
與之相比,丹密爾談起人間事時,語氣裡就滿是羨慕和嚮往。
再看兩人的關注點。
卡西爾提到的基本都是歷史事件,最起碼也是個人的生離死別。
而丹密爾則著眼於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更細枝末節的瑣事。
這些碎片化的日常經由他之口,不由得平添了幾分詩意:
「一個行路人在雨中,收起了雨傘,任由雨水淋透。」
「一個男學生向他的老師講述了地球上蕨類植物的來歷,這使他的老師頗為震驚。」
再說兩個有趣的細微差異。
比如,兩人的眼神。
在對話時,丹密爾總是忍不住眼神遊移,目光隨時都會被路人吸引。
而卡西爾呢?
他總是直直盯著自己的小本子,很少轉移注意力。
以及,兩人的講述方式。
卡西爾習慣於掏出本子,然後滔滔不絕地念。
結果,慘遭吐槽:「我們的分享,那不過是虛情假意。」
而丹密爾卻全憑記憶,用講故事的方式生動地來描繪他見到的浮世百態。
餵貓、讀報、生兒育女、聚餐,甚至是親歷病痛。
這些普通人眼中平平無奇的生活,在他眼裡卻滿是閃光點。
就在此時,丹密爾萌生了大膽的想法。
他開始不滿足於「觀察者」的身份,他迫切地想要用肉體和心靈去體悟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等到成功「下凡」之後,丹密爾的生活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成人」後的第一天,他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對世間充滿了好奇。
哪怕頭被砸傷,他也絲毫不在意傷勢,而是滿臉興奮地舔舐指尖的鮮血。
接著又拉來路人,陪他一起指認牆上的顏色。
如前文所述,導演並不相信所謂天使的存在。
他為何偏偏挑中天使作為主角?
很顯然,還有別的「弦外之音」。
別急,我先舉個例子。
《好兆頭》裡的天使亞次拉菲爾和惡魔克魯利。
兩人的性格迥異,一個暴躁毒舌,另一個溫和儒雅。
但光看他們在人間的日常,除了偶爾要折騰「末日計劃」之外,倒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太大不同——
四處尋找美食、聽皇后樂隊的唱片、開書店。
因為割捨不下人間,他們放棄了天堂和地獄下達的使命,成為被追殺的叛徒。
從這兩個角色身上,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有著複雜面相的人性,而非神性。
這一點,光從《好兆頭》那戲謔感十足的臺詞,以及原著中處處調侃人類的劇情就已經顯露無疑。
再說回《柏林蒼穹下》。
憐憫、悲傷、好奇、喜悅,兩位天使有著豐富的情感流露。
生命的逝去,對他們來說同樣值得哀痛。
當丹密爾遇到某個因為車禍而瀕死的男子,他果斷停下腳步。
接著,他又輕輕地靠在他背後,把手放在對方頭上,像是在試著撫慰對方。
親眼目睹青年墜樓,卻無力挽回。
一向冷靜理智的卡西爾,也會痛苦地嘶吼:「No!」
說到這裡,就不難理解導演的用意——天使看似高於人類,實則還是創作者對於自我想像和內心想法的投射。
03.柏林圍牆之殤
這份悲天憫人的情感並非無病呻吟,它與本片的創作背景密不可分。
《柏林蒼穹下》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二戰末期的柏林。
自二戰以來,德國長期處於狂熱和動蕩的狀態。
先是希特勒和納粹思想的統治將它推向了苦難的深淵。
接著,它又被迫卷進了美蘇冷戰的漩渦,分裂成了東德和西德兩個國家。
這段特殊歷史,不僅深刻地改變了德國和歐洲的歷史,在影史上也佔據著重要地位——
《朗讀者》用納粹集中營看守漢娜的故事向觀眾展示了何為「平庸之惡」。
以及普通人是如何被歷史裹挾,成為麻木不仁、喪失人性的幫兇。
《美麗人生》的導演羅伯託·貝尼尼有意在歷史的縫隙中,構造出一個人性和希望尚存的烏託邦。
與此同時,影片結局也強調了這種美好是何等脆弱。
《氣球》的視角就更為獨特。
影片以一次驚心動魄的逃亡,述說著人類對自由永恆的嚮往。
至於《柏林蒼穹下》,則堪稱另類的「傷痕文學」。
「在一片戰爭廢墟的瓦礫上,修建起一片和平的廢墟。」
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在他的小說《英國旗》中如是寫道。
「和平的廢墟」,用來形容二戰後的德國再恰當不過。
此時,柏林正處在陰霾尚未散去、人心渙散的狀態。
城市裡,還處處留存著被戰爭踐踏過的痕跡。
淪為斷壁殘垣的波茨坦廣場、納粹時代遺留下來的徽章、談論著「希特勒之死」的路人。
正如片中呈現的那樣,柏林居民們看似尋常的背後,暗藏著難以忽視的隱憂與痛苦。
更不用說,還有一道柏林圍牆正橫亙於東西柏林的交界處。
從地理上,它粗暴蠻橫地割裂了這座城市和整個國家;
從精神上,它更撕裂了這塊土地上的所有居民。
日益堅固、最終變得固若金湯的柏林圍牆,就像一道刺目的疤痕,不斷地提醒著德國人:「我們正被這道牆隔離和分裂。」
為了強調撕裂造成的痛苦,導演還特意用蒙太奇剪輯的手法,穿插進不少紀錄片的真實畫面。
戰火紛飛、殘破不堪的柏林,與逐漸恢復秩序的柏林,不斷交錯、融合。
透過鏡頭,維姆·文德斯似乎在發起叩問:
「如果說建築和道路遲早會被修復,那麼肉體和精神上的創傷呢?」
這場浩劫是如何摧毀一座城市,讓它變得傷痕累累?
後來者,又該怎樣看待往日犯下的罪行和慘痛記憶?
最關鍵的是,面對戰爭陰影和巨大的不確定性,德國人到底要如何自處?
以上追問,電影並未給出明確答案。
隱含在敘事文本之外的一切,都得靠觀眾自發去想像和找尋。
不得不說,腦補的過程也正是觀影的樂趣所在。
歷史上,柏林圍牆被視作冷戰「鐵幕」的象徵。
電影中,它又被賦予了不同的內涵。
在蕭瑟的冷風中,一路漫談往事的兩位天使一同走向柏林圍牆。
兩人越走越近,最後齊齊消失。
這無疑是《柏林蒼穹下》全片最經典的一幕。
值得一提的是,丹密爾後來正是在柏林圍牆邊完成了由神到人的轉變。
順著這條敘事脈絡,我們可以挖掘出「天使」意象的最後一重,也是最關鍵的寓意——
兩位天使分別代表德國的「過去」與「未來」。
他主動追隨的對象,是納粹屠殺的親歷者,也是苦難的倖存者。
他跟隨著這位垂垂老矣的倖存者,兩人一道在波茨坦廣場的廢墟裡漫遊,像是在不停檢視這座城市的傷痕:
「為何人人都不留戀童年歲月…」
「如果人人都看見了,那歷史上就不會充斥著謀殺與戰爭。」
卡西爾傾聽的情緒,是城市裡小人物的悲傷、迷惘、痛苦,還有孤獨。
不難看出,他負責接納的實際是德國人心中的陰暗面。
反觀丹密爾。
他穿梭於馬戲團和熱鬧的酒吧,目光追隨著他暗戀的女演員。
俱樂部裡盡情舞動的年輕男女、舞臺下笑成一片的觀眾,圍繞在他身邊的是凡塵俗世裡的愛意和愁緒。
他負責接納的,是新生代德國人對於未來的期盼。
而劇情中的芸芸眾生,也並非毫無含義。
由兩位天使共同守望的,既是普通人也是「現在」的化身。
對此,影片也多次通過主角的對話給出暗示。
到底是要投身於未來,還是繼續沉浸在充滿痛苦和掙扎的過去?
主角用他的行動做出了回答。
而導演也通過這組平移鏡頭,表達著他對德國願景的期盼:
但願,柏林圍牆不再是阻隔德國人民肉體和心靈的藩籬。
也希望德國人能像丹密爾一樣打破這堵牆的隔閡,勇敢地邁入新生活。
好在,電影也確實順應了導演的期盼——電影上映後的第二年,柏林圍牆轟然倒塌,德國也恢復統一。
尾聲,丹密爾如願以償地來到戀人身邊,互通心意的兩人開啟了一段新生活。
注意這一幕的構圖。
左邊是牢牢把持繩索的丹密爾,中間是「展翅高飛」的馬裡安。
至於右邊,則是默默抬頭仰望的卡西爾。
分別象徵「未來」、「現在」、「過去」的三人,首次共處一室。
就連代表天使那抹灰色,也毫無違和感地融進整個畫面。
透過這一幕,電影似乎是在昭示德國的過去與未來,終將以另一種相互分離又相互守望的方式融合。
而德國人也將銘記過去,順著歷史的洪流繼續前行。
因弗洛伊德之死引發的新一輪反種族主義運動持續至今,甚至蔓延到全球。
包括影視業在內,各行各業都深受影響。
6月10日,美國流媒體HBO Max就宣布暫時下架奧斯卡獲獎影片《亂世佳人》,並在日後重新上架的版本中附上了一段補充說明。
其目的,在於向觀眾解釋美國南北戰爭時期被奴役的南方種植園工人所面臨的歧視和不公問題。
實事求是地說,這部經典影片確實存在對黑人處境和奴隸制的美化,以及對「老南方」生活的緬懷。
但大眾評判一部電影的角度,往往脫離不開時代的視角。
就像《亂世佳人》裡隱含的「種族偏見」在當年看來,或許毫無爭議。
用當下的眼光來看就變得難以容忍,理應被糾正。
反過來說,重溫一部舊時代的經典,何嘗不是一次回望和審視歷史的絕佳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