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採1844年10月15日生于勒肯,1900年8月25日死於魏瑪。他是一個哲學家,但哲學從來不是他的職業。在波恩、萊比錫讀大學時,他學的是古典語言學,對古希臘文獻有精湛的研究。從二十五歲起,他應聘在瑞士巴塞爾大學當了十年古典語言學教授。三十五歲時,因病辭去教職,從此輾轉於南歐的山谷海濱,直到十年後精神病發作,被人從客寓地接回家鄉。十年的漂泊生涯,正是他的精神創作最豐產的時期。他的大部分哲學著作,例如《快樂的科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善惡的彼岸》、《偶像的黃昏》,以及他的大部分優秀詩作,都是他浪跡四方的隨感。與學院哲學家不同,他厭惡書齋生活,反對構造體系。他自己說,他寧願在空曠的地方,在山谷和海濱,在腳下的路也好像在深思的地方思考。當他在大自然中散步、跳躍、攀登的時候,思想像風一樣迎面撲來,他隨手記到筆記本上。所以,他的哲學著作大多用格言和警句寫成,充滿譬喻和象徵,把哲學和詩融成了一體。
(一)
愛情從來是詩歌的一根軸心,可是,在尼採的抒情詩裡,幾乎找不到愛情詩。他一生中只有一次為時五個月的不成功的戀愛,以及對李斯特的女兒、華格納的夫人柯西瑪的一種單相思。有人分析,《阿莉阿德尼的悲嘆》一詩是他對柯西瑪的愛的自供狀,但這也只是後人的分析罷了。
尼採抒情詩的主旋律是友誼和孤獨。他十四歲寫的一個自傳裡說:「從童年起,我就尋求孤獨,喜歡躲在無人打擾我的地方。」又說:「有真正的朋友,這是崇高的、高貴的事情,神明賜與我們同舟共濟奔赴目標的朋友,意味深長地美化了我們的生活。」尋求孤獨,渴望友誼,表面上相矛盾,其實不然。一顆高貴的心靈既需要自我享受,又需要有人分享。
尼採把最美好的詩句獻給友誼女神。在人生之旅的開始,友誼是「人生的絢麗朝霞」,在人生之旅的終結,友誼「又將成為我們燦爛的夕照」(《友誼頌》)。他還稱友誼為他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線晨曦」,即使人生荒謬而可憎,有了友誼,他「願再一次降生」(《致友誼》)。
可是,尼採在友誼方面的遭遇並不比在愛情方面更幸運。他青年時代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他的大學同學洛德,另一個是大音樂家華格納。但僅僅幾年,因為志趣的不同或思想的分歧,都疏遠了,絕交了。他走上了萍蹤無定、踽踽獨行的旅途,沒有朋友,沒有家庭,沒有祖國,沒有職業。也許沒有人比他對孤獨有更深的體味了,在他的書信中,充滿對孤獨的悲嘆,他談到「那種突然瘋狂的時刻,寂寞的人要擁抱隨便哪個人」,他訴說他的不可思議的孤單:「成年累月沒有讓人興奮的事,沒有一點人間氣息,沒有一絲一毫的愛……」然而他又謳歌孤獨,給我們留下了諸如《漂泊者》、《秋》、《松和閃電》、《孤獨》、《漂泊者和他的影子》、《最孤獨者》這樣的描寫孤獨的名篇。這個畸零人無家可歸,他站在冬日荒涼的大地上:
像一縷青煙
把寒冷的天空尋求。
(《孤獨》)
孤獨的痛苦,在尼採筆下化作詩意的美:
此刻,白晝厭倦了白晝,
小溪又開始淙淙吟唱
把一切渴望撫慰,
天穹懸掛在黃金的蛛網裡,
向每個疲倦者低語:「安息吧!」——
憂鬱的心啊,你為何不肯安息,
是什麼刺得你雙腳流血地奔逃……
你究竟期待著什麼?
(《最孤獨者》)
在孤獨中,尼採格外盼望友誼,盼望新的朋友。新的朋友終於來了,但這是他自己心造的朋友。他的孤獨孕育出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
朋友查拉圖斯特拉來了,這客人中的客人!
現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
光明與黑暗舉行了婚禮……
(《自高山上》)
從此以後,尼採把查拉圖斯特拉當做他的知心的朋友和真正的安慰,這個形象日夜陪伴著他,使他寫出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奇書,也使他寫出了《酒神頌》這組狂詩。查拉圖斯特拉也是《酒神頌》的主角。他不畏孤獨,玩味孤獨,自求充實:
十年以來——
沒有一滴水降臨我,
沒有一絲沁人的風,沒有一顆愛的露珠
——一片不雨之地……
我求我的智慧
在這乾旱中不要變得吝嗇:
自己滿溢,自己降露,
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最富者的貧窮》)
《酒神頌》是一曲孤獨的頌歌。但是,這孤獨者已經處在瘋狂的邊緣了。1889年1月,尼採的朋友奧維貝克來到都靈,把精神病發作的尼採接回家鄉去。途中,這個瘋子竟然唱起了他的即興歌曲,他一生中所創作的最優美和諧的抒情詩,他的幸福的絕唱:
我佇立橋頭,
不久前在褐色的夜裡,
遠處飄來歌聲:
金色的雨滴
在顫動的水面上濺湧。
遊艇,燈光,音樂——
醉醺醺地遊蕩在朦朧中……
我的心弦
被無形地撥動了,
悄悄彈奏一支貢德爾船歌,
顫慄在絢麗的歡樂前。
——你們可有誰聽見?……
(《我佇立橋頭》)
正像在幻想中找到知心的朋友一樣,他在瘋狂中找到了寧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