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
揚州乾絲,淮揚美食的經典。
吃揚州早茶,不能沒有乾絲。
品揚州乾絲,須嘗兩種口味。
只要你落座,點了乾絲,不需要客人的特意關照,店家一定會給你展示兩種做法。一種是燙乾絲,也稱涼拌乾絲;另一種是煮乾絲,我們稱之為大煮乾絲。一拌一煮,各有奧妙;一冷一熱,各是各味;一素一葷,各有千秋。究竟好在哪,只有你自己品嘗了才知道。這可不是在說揚州評話,把個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以此調你的胃口哦!你的味覺,你做主!只有你親自品嘗了、比較了、回味了,才會有自己的真切感受。
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兩道菜的主要原材料,都是一樣的,就是市場上賣的普通方幹,一種家常的豆製品。這種乾子,最好是沿襲傳統做法,用鹽滷點的。如果製作過程中圖方便,用石膏來點,做出來的口味,肯定是不一樣的。揚州話「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就是由此而來的。滷水點的,乾絲滑爽,有韌性;石膏點的,木渣木渣,容易散。兩塊乾子放在一起,一比較,就分出了高低。揚州的百姓餐桌上,乾子豆腐是常客,認準了某個作坊的品牌,去了菜場,便直奔那個攤子,別人家的都沒有眼睛看。倘若去得遲,已經賣完了,寧可今天不吃,也不會將就。
一塊方幹,切成一千多根絲,絕對是個功夫活,這個手藝,不是一兩天能夠練就的。在《揚州獅子頭》一文中曾有介紹,揚州大學旅遊烹飪學院的學生,常在星期六、星期天的早晨,夾著廚刀砧板去菜場,幫買菜的大爺大媽切乾絲,練的就是這個基本功。那是好多年前了,有幾個外地朋友來揚,因為飛機誤點,晚上很遲才到揚州,陪他們去吃的晚餐,更像是宵夜。時間已近午夜,餐館的服務員都下班了,我們請廚師將熱菜全部做好上桌,然後下班回家,其它我們自己來。客人入席以後,目光掃了一下桌上的菜,不知誰插了一句:今天怎麼沒有點乾絲?
一起陪餐的一位老兄,立馬站了起來,走到後廚,看到冰箱裡還有沒用完的方幹,順手提溜出來,水龍頭下一衝,放在砧板就切。真是好刀功,片刻功夫,乾絲切成,一燙一拌,旋即上桌。把幾個外地朋友,看得一愣一愣的,吃了一叉又一叉,讚不絕口。兩杯酒下去,反覆叨叨:今天飛機晚點,還真的值了,要不然,怎麼能夠看得到,如此精彩的現場表演……席間,還非得拉著那位老兄,一起來個合影,弄得好像傍了個名廚似的。客人回坐,揚揚手機,得意地說:這個,就是俺回去以後,跟朋友吹牛的資本哎!百聞不如一見,揚州人,的確不一般!
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雖說高手在民間,但要品嘗正宗的揚州乾絲,還是大師們做得地道,因為他們幾乎天天都在琢磨、在實踐、在提高,技藝自然不斷精進。一塊乾子到他們手上,切去四邊不規則的部分,左手按住乾子,右手持刀,與砧板面平行切入,很快便削成了一張張薄片,他們管這個動作叫做「批」,一塊乾子要批到18到23片,然後再細切成絲。我也曾經試過,總覺得刀切進去很澀,哪知道這裡面也是有訣竅的,切之前要在刀面上稍微抹點油,然後擦一下,刀用起來就滑溜了。一份稍大些的燙乾絲,要用到三、四塊乾子,切好以後,用開水燙兩三遍,主要是為了去豆腥味,然後潷幹水頭,裝入盤中。
別小瞧了裝盤這道程序,它也是有講究的,用揚州話講,盤中的乾絲,看起來要有「堆頭」,廚師要一撮一撮將燙好的乾絲拈起來、堆上去,堆成個寶塔狀;像我這樣的門外漢,可準備一隻口小底深的小碗,裝入切好的乾絲,倒扣在盤中,儼然也有了「準大廚」的範;然後,在頂上放幾根薑絲、掛兩葉香菜、撒一撮開洋,也就是事先發好的小蝦仁,再用上好的麻油、醬油一澆,就可以端上桌了。這時呈現在你面前的,是乾絲的潔白、薑絲的嫩黃、香菜的碧綠、蝦仁的微紅,麻油的金黃、醬油的深咖,配之以雅致的瓷盤,雖然還未入口,齒間已有流香。客人用筷子一拌,便可以開始品嘗,夾上一小叉,鮮香可口,清爽宜人。
現在來揚州吃早茶,考究些的店家,會將燙乾絲分成各客,用月牙白,或是鴨蛋青的小瓷碗盛了,在點心上來之前,先端到客人面前。小碗裡乾絲的量,也是恰到好處,就那麼一叉,既讓你品嘗了乾絲的滑爽,也不讓你多吃了,影響了後面吃點心。初中時讀《紅樓夢》,賈母的一頓早餐,要用三四十個匙勺碗碟,怎麼也想像不出,該是個什麼樣的排場。再讀以後才明白,那才是大戶人家的做派。如今,去那些稍微上點檔次的餐館,吃頓酒席的話,一道一道的小碗小碟,也著實不少。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人們吃穿住行的品味,也在不斷提升。穿越一下,如果曹雪芹此時再來揚州,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不知能夠寫出,怎樣的揚州宴。
煮乾絲的前道工序,與燙乾絲都一樣,只是走過開水以後,放入高湯裡面去煮,其關鍵是在湯和配料。淮揚菜裡的的高湯,一般是指雞湯和骨頭湯,煮乾絲要用雞湯,骨頭湯不僅嫌油膩,而且沒有雞湯清,也沒有雞湯鮮。現在餐館裡通常的配料,主要有熟的雞絲、雞肫、雞肝、火腿絲,蝦仁、筍絲,焯水後的小青菜或是豌豆苗。這些準備工作,在一大早開門前,就要提前做好了。
如今大大小小的餐館,不少都已用上了電子菜單,客人在前面點菜的信息,後廚那邊同步顯現,廚師們對各種菜品瞭然於心,只要瞥一眼,前面有客人點了煮乾絲,左右手鍋勺的配合,便像一位輕盈的舞者,施展於灶臺之上。挑入葷油,炒熟蝦仁;抬手將乾絲放入鍋內一側,舀入雞湯;旋即將雞絲、肫肝、筍絲,放至鍋內另一側;左手調大爐火,右手加入佐料,煮沸後稍作燜燒。起鍋時,將乾絲盛在盤子中間,肫肝、筍絲、小青菜放在四周,火腿絲、蝦仁放在乾絲上面,端鍋倒入湯汁,託盤上桌。整個流程,沒有一絲多餘動作;是烹飪,更似灶臺上的「芭蕾」。這個時候,客人已經嘗過燙乾絲,此刻再品大煮乾絲,則又是另一種味道。
據說,乾隆年間有道「九絲湯」,乾絲裡加入雞絲、火腿絲、筍絲、銀魚絲、木耳絲、口蘑絲、紫菜絲、皮蛋絲,高檔的再加入海參絲、燕窩絲,看起來做法與煮乾絲應該大體相當,只是備料複雜一點。中國古代文化裡,「九」為上、「九」為尊,乾隆爺曾經六下江南,「雞汁煮乾絲」肯定是吃過的,沿途的官員富賈,想著法子討皇上歡心,處心積慮做出這道菜,也未曾可知。但我覺得,加入這麼多提鮮的配料,倒是把煮乾絲的原味給串了。
有次閒聊,說到此事,大多數的廚師朋友,基本不贊同我的觀點。那是因為,在他們的手中,大煮乾絲,還有根據季節的轉換,更換不同配料一說。講究的是,順應天時,天人合一。他們告訴我,應時而作的大煮乾絲,春季要加蟶子,巧用海鮮增味;夏季要加鱔絲,謀求入口爽脆;秋季要加蟹黃,講究鮮上加鮮;冬季要加野蔬,用以增色添香。除此還有,應人而作的大煮乾絲,要知道客人來自何方,有什麼樣的飲食偏好,有什麼樣的忌口;應景而作的大煮乾絲,要契合宴席的主題,嵌入什麼樣的文化因子,喚起客人什麼樣的風雅感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平平常常的一道煮乾絲,在不同的時節,不同的場合,根據宴席不同的基調,客人不同的喜好,可以做出眾多不同的口味,足見揚州餐飲的精緻。
清代惺庵居士在其《望江南》一詞中,對此有這樣的稱道:「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千絲堆成縷,熟銅菸袋臥長苗,燒酒水晶餚。」僅用27個字,就描繪出一幅,時人品嘗乾絲的市井圖畫。現在雖然沒有了「熟銅菸袋」,但哪天你去冶春吃早點,如果走得遲一些,便可以看到沿河的長廊裡,靠窗邊的桌子上,會有三三兩兩的老先生,自帶一壺茶,或是一壺小酒,點上一份燙乾絲、幾片餚肉、兩隻蒸餃,坐在那裡細品慢飲,聊上小半天,怡然自得。到了十點鐘向後,估計老太婆在家忙中飯了,便悠哉悠哉地晃回去,幫著打個下手。不急不躁,含飴弄孫的晚年生活,竟是這樣的幽趣。
百年傳承的燙乾絲、煮乾絲,不僅是揚州百姓家中的家常菜,也是宴請賓客的特色菜,清淡可口,百吃不厭。旅居在外的揚州人,回家以後,少不了會來一份久違的乾絲,筷子頭上夾起的,總是那一抹,始終縈繞在心底的鄉愁。
讓人欣喜的是,經典的揚州乾絲,已在年輕人中,圈粉無數。讓我們的下一代,接受經典,走進經典,傳承經典,是淮揚菜永無止境的追求。靜下心來,深入思考,在守正中創新,在發展中傳承,讓經典裡的新鮮血液,始終在年輕人的心中流淌,更是一代代淮揚菜的掌勺人,肩頭的職責所在。
哦哦,我這是不是又說岔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