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人綠茶畫的馮驥才「心居」一景
馮驥才先生可謂是「書世奇人」,他的書房有多處,我只去過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這處,這裡存有他十幾萬種藏書,分布在不同的空間,供學生們閱讀。去年參加馮驥才「記述文化五十年」研討會,得以見識馮先生在學院裡的各種寶貝和大量藏書。我畫的這幅只是他眾多書房中一個小小的角落。馮先生最新作品《書房一世界》中說:「生活的一半是情感的,書房的一半是精神的,情感升華了也是一種精神,精神至深處又有一種情感。書房裡是一個世界,一個一己的世界,又是一個放得下世界的世界」。(綠茶 庚子春二月二十九)
從上世紀80年代起,馮驥才先生就經常遊歷世界各國,不僅結識了許多海外友人,寫下了大量散文遊記、域外手札,還從西方文明中汲取精華,用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和保護。中西文明的碰撞、比較和貫通融合,一直是馮驥才先生文學創作和文化思考的一大特色。
海外經歷的點點滴滴,也在馮驥才先生的書房裡留下了許多痕跡,並被他寫進了新書《書房一世界》中。在此選摘其中三篇,分享給您。
01 義大利小本子
第一次去佛羅倫斯,在阿諾爾河上那個著名的古橋——舊橋邊,鑽進一個很小、很獨特的店鋪,不足十平米,專賣各種仿古的本子。店裡有很濃的紙味和皮子味。這裡本子一律遵照古法,手工製做,真皮封皮,抄造紙張,有的毛邊,有的金口,古色古香,非常招人喜歡。文人對空白的本子有種天性的喜愛。我書房裡就有大大小小許多各具特色的空白的本子。這次,我選了一本回來,放在身邊,並給了這本子一個特殊的「職能」,倘我忽有一點什麼哲思或詩情,生成了片言短句,便記在上邊。我這樣做,一切任由自然,決不冥思苦想。如此日積月累,漸成規模,後來自編一本類似泰戈爾《飛鳥集》和紀伯倫《先知》那樣的散文詩集——《靈性》,在三聯書店出版了,大多句子就來自這個小本子。
這種句子都是腦袋裡偶然的靈光一閃,忽來忽去,倘不記下,過後便無跡可尋。我要感謝這小本,它幫我把自己腦袋裡許多奇妙的瞬間留住。
可是這小本總不能隨身攜帶,如果睡前或醒來,腦袋裡冒出來一句怎麼辦?
多年後,我又一次去佛羅倫斯,便特意跑到舊橋邊。歐洲這種老店是永遠不會改換門庭的。我又挑選了一本。上次是褐色封皮,挺厚的手工紙,紙質較松,拿在手裡邊,感覺古老而醇樸。這次選的本子是墨綠色的皮面,略薄的手工紙,紙質細密,氣質典雅。拿回來後便放在床頭,專門用來記錄睡前或醒來偶得的要言或佳句。幾年裡,一百頁左右的本子已經記下了一大半。
前年再一次去義大利,這次是專意探訪義大利中北部文藝復興的各種遺蹟。佛羅倫斯是文藝復興的中心,一定還要再去。而且這次正好住在阿諾爾河邊的一家歷史十分悠久的旅店,就近又去到那家賣本子的老店,再選了一本。這次的本子式樣更古老,粗牛封皮,皮面做成多折,翻動方便,先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本子,這叫我格外喜愛。
這本子也好似有靈性,當天買回到旅店,腦袋裡就蹦出一句,馬上寫在上邊:
不敢挑戰是軟弱,
不敢應戰才是真正的軟弱。
寫滿一閃靈光的義大利小本子
02 拆信刀
拆信的感覺很特別,每封信裡都像封著一些不知道的事,急於拆開一看。拆信刀便是書房的必需品。
拆信刀往往還是一種別致的文人相贈的小物品,故我有多把,其中兩把,堪稱愛物。這兩把拆信刀都是從海外帶來的,都是銅的,都帶著一點特別的意味。
一把是1985年,聶華苓邀請我和張賢亮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在美四個月,其間遊訪馬克?吐溫故居。此地在密蘇裡州的漢尼堡,是密西西比河上一個有點繁忙又有點散漫氣質的港口小城。那裡保存馬克?吐溫故居、老街、昔時風物和相關《湯姆?索亞歷險記》及一些小說中描寫過的不少細節。我和賢亮還代表中國作協,向故居管委會贈送一套由翻譯家張友松先生譯的《馬克?吐溫作品集》。這套書給他們增添了一份驕傲。我少年時痴迷馬克?吐溫,甚至效仿湯姆?索亞和哈克貝利費恩淘皮搗蛋,鬧出一些笑話,帶著這種少年的記憶在漢尼堡遊訪便十分盡興。臨走時想帶走一點紀念。在有歷史意義的地方最好是帶走一些真正的歷史遺物。我的運氣真好,在一家小古董店碰到這把拆信刀。店主告我,馬克?吐溫是1910年故去的,很快漢尼堡就成為一個文化朝聖的小城,訪者頗多,漢尼堡隨即建起一座挺好的酒店,並以馬克?吐溫之名命名。在酒店經營了十五年時,特製了這種拆信刀做為紀念。時至今日,酒店不存,小刀成了歷史,有了保存的意義。這小刀為銅製鎏金,金皮磨損大半,刀柄是一個象徵美麗與勇氣的獨角河馬的馬首;刀面上清晰地鏨刻著一行字,為:MARK TWAIN 1927。
另一把拆信刀來自2013年。我在西歐(英法)遊學中,特意沿著法國西岸北上,目的是看一看兩個人類史最殘酷的戰爭遺址:二戰的諾曼第和一戰的索姆河。一戰於1916年7月1日在索姆河打響,當天就有6萬英軍士兵陣亡。戰爭一直打到多雨又寒冷的11月結束。德國士兵傷亡53萬人;英法聯軍79萬喪生。那場百年前人類相互之間匪夷所思的兇烈而野蠻的殺戮,至今在那片大地上遺留著累累傷痕。我曾把這些考察的細節與痛苦的思考,留在此行歸來所寫的一本小書《西歐思想遊記》裡。其中一段文字與這把拆信刀有關:
在廣闊的索姆河戰場的遺址上,至今仍不斷有戰爭的遺物出土。在博物館的紀念品店裡居然還可以買到一些出土物品,如鋼盔、布軍帽、獎牌、刺刀、單筒望遠鏡、子彈和炮彈殼、摺疊飯盒、眼罩和《聖經》等等。這其中一把小小的拆信刀吸引了我。刀柄是一顆子彈,子彈頭上切開一個小口子,插入一個用銅片製成的刀面,上刻一雙花朵。顯然這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士兵在戰爭的空閒裡自製的,用來裁開家信。它流露著這位不知名也不知國度的士兵對家人、對生活、對和平的期待。在那『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年代,這小小的拆信刀傳遞出那場戰爭的惡魘籠罩中人性的渴望。這小刀感動了我,我把它買下,帶了回來,放在我書桌上。
我這把拆信刀應是一個特殊的意味深長的「一戰文物」。我想世界上再沒有第二把這樣的拆信刀了。
兩把拆信刀
03 風鈴
第一次聽到風鈴是在美國愛荷華聶華苓的家裡。
那是1985年,我和張賢亮去參加聶華苓和她先生、詩人安格爾主持的國際寫作計劃。我們和應邀的各國作家住在愛荷華大學的學生宿舍五月花公寓裡。公寓後邊是一個林木深鬱的小山丘,聶華苓的家就在半山上。由於層層大樹的遮翳,我們不能隔山看到她那座簡潔又優雅的山間木樓。
聶華苓對來自中國大陸與臺灣的作家有一種天生的親切的情結。常常會在晚飯後打來電話,招呼我們去到她家聊天。我和賢亮便繞到公寓後邊,登著一條山路去到她家。山不高,我們那時都四十多歲,身體有勁,說說笑笑就到了她的樓前。
她的客室在二樓,很寬敞,一角放一張長長的餐桌。許多不同樣式的椅子中間放著一些藝術品。安格爾喜歡面具,靠樓梯的一面牆上掛滿來自不同國家和民族古老的面具。如果你表示喜歡,他就會像孩子那樣高興、得意。
客室朝南一面,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寬闊的木構陽臺。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愛荷華河流淌在大地上的遠影,就好像一條長長的帶子伸向無盡;夕照時這帶子好像鍍了金那樣閃閃發光。
我們在一起聊天時,不時會聽到一種極輕微、悅耳又悠長的聲音,一種好似發自金屬裡的聲音。我問聶華苓這是什麼聲音,她說你對聲音這麼敏感。她領我到陽臺看,屋簷下一根細繩吊著一塊圓形的木片,木片下邊掛著十來根銀色的鋼管,每有風來,鋼管輕搖,彼此相碰,遂發其聲。
聶華苓告我這叫做風鈴。那時,我們剛從封閉的社會走出來,第一次聽到風鈴這名稱,第一次見到這種如此美妙地取聲於微風的事物。也許那次在愛荷華的時間太長,去聶華苓家的次數太多,回國後每每懷念那次經歷,念及華苓,總不免想起這鈴聲。由於有了往日的情愫,這鈴聲便更加妙不可言。但聲音的記憶總是飄忽不定,很難像畫面那樣具體地想起來,那次我為什麼不從美國帶回這樣一個風鈴?
大約六年後,我到巴黎做人文考察,在巴黎聖母院對面的拉丁區住了兩個月。一天傍晚在街上散步時走進一個小店。這店裡所售的物品全是與大自然相關。我忽然見到屋頂垂下幾個風鈴,其中一個竟與聶華苓家陽臺上那個風鈴完全一樣,這使我異常驚喜,買回來,掛在我書屋外的陽臺上。
每每有風,便有鈴聲。每有鈴聲,心裡便有一種牽動著昔日與往事的感覺。
人不能陷在昨天裡,又不能忘卻昨天。
風鈴的聲音,牽動著昔日與往事的感覺
(文圖來源於馮驥才工作室)
《書房一世界》
作者:馮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20-01
裝幀:精裝
ISBN:9787521207873
本書為馮驥才先生2020年開年推出的全新散文集,輯錄77篇精妙短文,皆以作者書房中的一物一景起興,娓娓道來,串聯起作者人生的細節,引申出不能忘卻的紀念,或是人生中必須永遠留住的收穫,意境深邃而遼闊。
(來源:中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