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人看來,人生貴在折騰,老老實實守本分的人一般被看作沒出息。
宋祁當然得算做是有出息的一類,從小就聰明,十歲會作詩。長大了,考試越考越得意,要不是給哥哥宋癢面子,連狀元都能拿下,再後來青雲直上,官越做越大,一直做到工部尚書,要不是包公看他不順眼,三番五次地阻攔,宋祁入閣當個宰相的可能性也還是很大的。
從貧苦的青衫學子到華貴的紫袍公卿,宋祁的人生坐標上浮動係數夠大,他體會過反差很大的不同階級的人生況味。說到這個,宋祁一點也不用謙讓,他本身趕上了好時代,仁宗盛治,老百姓過得殷實,最低生活費一個月有個二十貫就夠了,而他這個尚書級別的官員俸祿高得愜意,足夠維持他奢華豪侈的生活。
宋朝也算是高薪養廉,官員俸祿之厚可以笑傲前朝後世,除了正俸之外,官員的服裝、祿粟、茶酒廚料、薪炭、鹽、隨從的衣糧、馬匹芻粟、添支(增給)、職錢、公使錢及恩賞等都可以讓他過得無比滋潤,地方官更有大量的職田,官員如有差遣再加津貼,所以在宋朝當個官,日子好過得不行不行的。
有錢是一方面,哥哥宋庠的日子就過得很機械簡單,但弟弟宋祁想得開,有錢就花唄。在他著名的詞章《玉樓春》裡,他就這樣寫道: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曲洧舊聞》記載,宋祁在成都修編《新唐書》,宴會之後,大開寢門,「垂簾燃二椽燭,媵婢夾侍,和墨伸紙,遠近皆知為尚書修唐書,望之如神仙焉。」
陸遊的《老學庵筆記》記載,宋祁好客,經常在府邸廣廈中大開筵席,「外設重幕,內列寶炬,歌舞相繼」,賓客們從早到晚,在裡面飲酒歌舞,偶然揭開幕布,驚訝不已:啊哈!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故而,宋祁的府邸人送外號叫「不曉天」。
宋祁熱衷詩酒歌舞,與老師晏殊「臭味相投」。因此,晏殊對這個得意門生,曾經非常引以為豪,「雅欲旦夕相見」,還將府邸買在一起。
宋祁除了喜歡春遊、吟詩、唱歌、作詞外,還喜歡美女,嬌妻美妾多多益善,《東軒筆錄》說是「後庭曳綺羅者甚眾」。就這還嫌不足,連皇宮裡的女人也敢動心思,這在太史叨叨令的另一篇文章《清平樂》之風流詞人,竟敢撩皇宮裡的女人?裡有過介紹,有興趣的客官可以移步了解。
總之,宋祁的一生花團錦簇,活成了很多人羨慕的樣子,要雨得雨,要風得風,但是到他臨終的時候,卻一改往日的行事風格,來了一個極簡派,從他留給兒子們的遺言中可以看出,他死得相當灑脫。
宋祁大大小小共有十四個兒子,他首先給他們留下一篇《治戒》,對自己的後事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個一生錦衣玉食的人對死卻看得很淡:
「吾歿後,稱家之有亡以治喪斂,用濯浣之鶴氅紗表帽線履,三日棺,三月葬,慎無為陰陽拘忌。棺用雜木,漆其四會三塗即止,使數十年足以臘吾骸朽衣巾而已。」
意思是下葬用一口簡陋的棺木就行了,只要能保遺體一段時間即可。墳塋裡「無以金銅雜物置冢中」,不要陪葬任何的金銀器皿,要「惟簡惟儉」。放水放酒放米麵,放點衣服就行了。另外,不需要去請諡號,也不要接受什麼賵(fèng)贈,更不要去求名人寫什麼志碑之類。墳頭上可以種五棵柏樹,墳堆也不要高了,三尺就行,石翁仲也不必用,不必請僧道齋醮。
擔心孩子們不聽,他還特意交代了一句:「此吾生平所志,若等不可違命作之。」
他是有狀元之才的人,不僅有《新唐書》傳世,辭令也不乏名句,「紅杏尚書」可不是浪得虛名,按說他是有驕傲的資本的,但他最終對自己的認知卻是「吾生平語言無過人者,慎無妄編綴作集」,意思是沒寫出什麼足以傳世的東西,那些雜七雜八的作品不值得編撰成集。雖說,跟蘇軾、歐陽修和王安石這樣的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相對而言,他的才情終是弱了一點,但謙虛到這個份上,也算是難得了。
除了《治戒》,他還留下了一篇《庭戒諸兒》,在這裡總結了自己的一生。「入以事親,出以事君,生以養,死以葬,莫非儒也。」然後是他對於道家的解讀,認為「清淨可以治人,柔弱可以治身,若等服而行之,不害為儒也。」
他對於人生的深刻理解,來自於這一段他對於佛學的感悟:
「佛家自遠方流入中國,其言荒茫奓(zhà)大,多所譬諭,合群迷為真,指生死為妄,以太虛為體,其法曰:欲言則差,欲心則謬,如一漚生,一漚滅,還入於海,漚自妄見。海無生滅無有也,亦無無有,亦無無無,淡然無所得而止,止亦不止也。」
繁華歷盡,平淡是真。人生如漚,去來何憑?宋祁的人生還有一個從原來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到青燈黃卷,人淡如菊的過程,從他的這首《絕葷》詩可以看出,老年的他,似乎竟以吃素為生了:
「爐銷午篆天花泊,幾隱宵燈偈葉留。
割肉炰羔非我事,此身今悟一浮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