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去挪威看一個音樂節。我們被邀請到一位已故音樂家的家裡,聽一場音樂會。三兩樂手,坐大鋼琴邊上,奏一首鋼琴三重奏,奏完一個樂章,換一位歌唱家上場。到後來,一位穿便裝的哥們徑直從觀眾席後面走到鋼琴前,坐下,低頭開始彈奇妙的和弦。
我恍惚以為,音樂會變成了音樂家派對,每個人都可以上去SOLO一下自己新譜的樂曲。
在一個僅容納40餘人的客廳裡面,坐他們家的沙發椅,用他們家的杯子喝茶,聽著這位音樂家昔日的樂曲,房子周圍是風景怡人的森林和河流。真是一個安靜得有些寂寞的地方。我開始理解他樂曲中的優美和淡淡落寞。
而我也發現,所謂的室內樂和小重奏,其實大多是音樂家們的沙龍曲。
音樂家們聚會,自然少不了一起演奏,有時喝酒合奏,喝高了還會交換樂器玩。當然也會認真聽彼此新寫的曲子,互相喝彩或批評。像交響曲、鋼琴協奏曲的初稿往往是寫成雙鋼琴,作曲家找朋友一起彈奏聆聽,徵求朋友的意見並完善之後才會寫成樂隊終稿。他們互相激勵、互相吹捧或互相鄙視,有的好到可以整年一起開音樂會,像「某某某與他的朋友們」,有的一言不合就鬧絕交,像貝多芬和他的朋友辛德勒。
年輕時的莫扎特
最愛熱鬧的音樂家是莫扎特。他愛玩愛交遊,打牌賭錢,香檳舞會,哪樣都少不了他,作業基本上拖到哪天是哪天,即使寫作業也喜歡趴在球桌上,一手羽毛筆,一手甩桌球。莫扎特是音樂家裡面朋友最多的,家中就像個音樂俱樂部,他待朋友非常大方,一旦有點錢,就會在家中宴請賓客,喝大酒講黃段子。他的朋友裡有劇作家達蓬特,有歌唱家,有他喜歡的女鋼琴家,還有單簧管家斯塔德勒,長笛家,圓號家洛伊蓋布,還有為他抄譜的工作人員·····反正人人都愛莫扎特。
《西風頌》
莫扎特因而喜歡寫熱鬧的音樂,喜歡寫表演者成雙成對的樂曲。他的歌劇以重唱知名。在《費加羅的婚禮》裡面,有一段著名的二重唱:《西風頌》,曲調優美,曾經讓《肖申克的救贖》裡面的犯人產生「有些鳥是關不住的」念頭。有意思的是,莫扎特的善良、待人的友好也可以從音樂中聽出來。《西風頌》是伯爵夫人與她的女僕一起唱的,你一句我一句,一起寫一封捉弄伯爵的情書,啊,西風吹拂,小樹林裡,夜色多好。從容如晚風的美妙樂句,沒有主僕之分,沒有情敵之爭。他在歌劇裡,從二重唱寫到七重唱,信手拈來,一個轉調就讓情節急轉直下,再換一個和弦就能晴轉多雲。
同理,他也喜歡寫重奏,喜歡為各種樂器寫協奏曲。如今最知名的長笛協奏曲、圓號協奏曲和單簧管協奏曲中,幾乎都有莫扎特作品。他當然不可能會擺弄這麼多樂器,基本上都是被朋友們逼著寫出來的。當年他的友情之作,如今造福一代一代小眾樂器家們。為了讓朋友們一起玩重奏,也為了應付各地演奏家慕名而來的委約,莫扎特寫了不少編制奇趣的室內樂,如單簧管五重奏K.581,單簧管、中提琴與鋼琴三重奏K.498,四首長笛四重奏K285a與K285b,為長笛、雙簧管、中提琴、大提琴、鋼琴而作的《慢板與迴旋曲》K.617,雙簧管四重奏K.370,降E大調圓號五重奏K.407。簡直就是20世紀音色實驗派的祖師爺。
《慢板與迴旋曲》K.617
莫扎特最心愛的朋友,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海頓爸爸」。海頓比他大24歲,亦師亦父。在那個年代,只有海頓真正認識莫扎特的才華,他對莫爸爸說,你兒子是最天才的音樂家。
如今大眾知道海頓,是因為他寫了德國的國歌。其實海頓的功績遠不僅在此,他是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的創始人,是維也納古典樂派的「爸爸」。他是莫扎特的「海頓爸爸」,是貝多芬的老師,埃斯特哈齊家族宮廷樂隊的「爸爸」,甚至連家裡的鸚鵡也管他叫「爸爸」!
海頓 by John Hoppner
海頓出生寒門,6歲已經開始在教會裡唱歌賺生活費了,而且歌藝驚人,被挑選到維也納的大教堂裡獻唱。有意思的是,像他這樣擅唱的,後來並沒有成為歌劇作曲家,卻成為器樂音樂大師,箇中原因引人探究。可能是際遇和性格的原因。在命運這條路上,天賦最終也敵不過性格。
海頓為什麼寫弦樂四重奏呢?
我記得讀過一則他年少微時的故事:身無分文,晚上和朋友們在街頭賣藝,演奏自己的作品,據說有一次,他召集窮音樂家們雲集深壕的街頭,吩咐每人愛奏什麼奏什麼,結果鬧得深壕的居民打開窗戶破口大罵,一片噓聲口哨。如此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後來成了海頓樂曲的一大特徵。他曾經為了與朋友們一同街演,獨創了一首五重奏。
讀到海頓年少奮鬥的時候,我正在籌備我的「古典音樂重奏課」。新的創意課程,沒有經驗,沒有參照,雖說在古典音樂的講座中積聚了一些人氣,但做一個成體系的新課程及推廣,有各種不可控的無力感和艱辛。還有觀望的,等看出醜的,說風涼話的,覺得搶了他生意的。想到海頓被趕出教會的第一天,無家可歸,就在公園石凳上睡了一夜。連教會都是無情的。頓時覺得心酸,也被激勵。自古以來,做音樂家都是不容易的,都說音樂是最高級的精神食糧,但卻無關衣食住行,無關國計民生,聽不聽音樂人生大概不會有大不同,國王打仗縮減開支,都會先把宮廷樂師趕走。海頓在宮廷裡做了30年樂長,每天塗脂抹粉穿僕人制服一早畢恭畢敬等候吩咐,老老實實寫了30年作業,以至他的代表作都是在退休之後寫出來的,我一直覺得他的保守其實就是虛擲才華,如今卻希望所有音樂家都能過上穩妥的生活,幸福無憂地搞音樂多好啊,什麼後世留名,永垂不朽,都讓音樂史家們去操心吧。
當時那些有權勢的貴族大都擁有自己的管弦樂隊,在節日和慶典活動裡奏樂遊行大搞排場,也喜歡帶著優秀的樂手出訪外交。但大型慶典到底一年也就兩三回,其餘都是小型宴會和茶會,常伴有親密的小型重奏,特別是海頓的拿手戲:弦樂四重奏。
《排練四重奏的海頓》
各種因緣際會,海頓後來寫了68首弦樂四重奏,數目僅次於他的交響曲。有一副1790年的油畫,《排練四重奏的海頓》,作者不詳,如今收藏在維也納國家博物館。在畫中,海頓正舉著小提琴的弓子戳戳樂譜,仰頭指導對面的樂手:這一句要用連弓,或者後面四小節再來一遍。畫面中都是飽滿的暖色,室內富麗堂皇,樂手們穿著綢緞的中長外套,坐在洛可可式沙發椅上。一個挨過餓的窮天才,自然十分珍惜優越的生活環境。但宮廷樂長的工作其實繁瑣麻煩,海頓除了作曲和排練樂隊,還得管理樂隊成員打架搬家修理樂器晚餐麵包太硬各種瑣事,他時常抱怨自己哪裡是樂隊的指揮,簡直就是樂隊的僕人。由此倒讓他更喜愛寫弦樂四重奏了,這種小編制樂曲,細節豐富,溫文爾雅,排練又方便,就像他落寞年月的內心獨白,供他解憂澆愁。
在宮廷裡,除了四重奏,海頓還喜歡美食。口味刁鑽,獨愛一道小眾巴洛克菜餚,叫做「肉餡櫻桃紅燜兔肉」,還喜歡用這道菜教學生:「呈示部,好像爽口的開胃菜,激起你的食慾,讓你充滿等待;展開部,混合,變形,將各種配料一起烹煮,產生新的味道;再現部,所有主題回歸,和弦形成解決,就像出爐的一道菜,肉餡櫻桃紅燜兔肉!」如此解釋古典奏鳴曲的結構。
這就是海頓。我喜歡他的人生信條:積極進取,與世無爭。基本上這也就是他的音樂風格。
他的弦樂四重奏大多以6首編一組,大概是模仿巴赫。早期的兩組弦樂四重奏,有5樂章,也有3樂章,類似之前的「嬉遊曲」和「小夜曲」,標題也叫做「嬉遊曲」。呈對稱組合,巴洛克遺風,也留著當時大型樂曲中的「三聲中部」式織體。可聽見海頓的曲風在其中逐漸成型,織體的簡潔,結構的均衡,曲調表情的優雅,都呈現新穎的古典時代風格。弦樂四重奏缺乏鋼琴三重奏那樣鮮明的音色對比,因而作曲家嘗試發掘弦樂器的新演奏法與各種混響效果的組合,實驗弦樂的各種撥奏,八度和聲。寫到op.9,海頓終於確立了弦樂四重奏如今的4樂章經典形式,取名為「Quartet」。它不再是言而無物的娛樂型社交音樂,歌德說,它像四個智者在交談。
確立了弦樂四重奏的形式之後,海頓用各種手法豐富之。大概意識到自己的風格是理性有餘激情不足,他喜歡情感更飽滿的小調式,運用更多速度對比。在音樂手法上也漸趨豐富,他在末樂章裡面加入賦格曲,讓結構更結實,表現力更深入。Op.20堪稱當時的代表作。
弦樂四重奏 Op.20
自莫扎特結識了海頓之後,海頓的簡潔典雅的風格開始影響他。莫扎特的第14至第19首「海頓四重奏」是題獻給海頓的。這些弦樂四重奏讓我們對小莫另眼相看,貌似天天在玩,原來他超級勤奮博學呢!當然他不是城府很深裝天真,天才的音樂感知異常敏銳,幾乎無意識地吸收新的音樂信息,激昂的好學精神基本上都來自本能。他學習海頓的技法和結構,模仿巴赫的賦格手法,作了不少革新。相比海頓的雅正莊嚴,莫扎特就是遊戲弦樂四重奏,他藝高膽大,玩技很高超,很起勁,玩不協和的和聲,玩一上來就是慢板的新結構。比如,他有一首叫「不協和音」四重奏,對位法密集濃稠,四個聲部競爭激烈,複雜的不協和和聲如今聽來也是相當前衛的,展現莫扎特超人的聽覺感知。他尤其擅長將一個動機遊樂性展開,惡作劇般發揮,樂思豐富盡情,像小溪流淌,如縷不絕。給他如此一搗騰,音樂的情緒變得錯綜複雜起來,可以說他的弦樂四重奏也體現了交響性。
後來海頓要去倫敦發展,莫扎特很捨不得,跟他說,海頓爸爸,你都這麼大年紀了,語言又不通,為什麼要去英國呢?海頓說,我的語言全世界都懂呢。
貝多芬 by Joseph Karl Stieler
此時,波恩少年貝多芬已經是冉冉升起的音樂明星。海頓去倫敦時途徑波恩,宮廷安排貝多芬陪大師吃飯。貝多芬的幾首頌歌讓海頓刮目相看。不久,法國大革命爆發了,波恩城裡時局動蕩,貝多芬工作的選帝候宮廷也快撐不下去了,於是他動身前往維也納投奔海頓爸爸,坐了8天馬車,穿越戰火,一路顛簸到了維也納。
在此之前,貝多芬也曾到維也納拜訪過莫扎特。
關於這次歷史性的會面,留下無數個版本的傳說。流傳最廣的一則是,貝多芬來到莫扎特家中彈琴給他聽,一開始他彈奏鳴曲,莫扎特沒在意,後來他彈起自己的即興曲,莫扎特終於踱到鋼琴邊,說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預言——「注意這位年輕人,他會震驚世界的!」但是後來的莫扎特學者經過周詳考證,認為貝多芬去維也納的時間與莫扎特的檔期有衝突,該故事純屬虛構。但在菲利克斯·胡赫的《貝多芬》傳記中,他們不是見了一面,而是共渡了一個星期,禮拜天一大早兩人還一塊兒吃早餐,吃完了手拉手去參加維也納的公園音樂會。但不同版本都表示,莫扎特當時正忙著公演《唐璜》,又愛拖拉,貝多芬幾乎沒跟他學到什麼。
後來貝多芬再次聽說莫扎特,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了。
此時海頓正值個人聲譽的頂峰,事務繁忙,沒有多少時間給貝多芬上課。如今貝多芬的作業本都被翻出來用放大鏡批改,學者們一致認為海頓老師教課不認真,一些對位法的錯誤都沒有糾正。但海頓授他以漁,主要給建設性意見。從這些作業中我們發現海頓用的是福克斯(Fux)的對位法訓練體系。這個教學法教出過薩列裡、魏爾納等名家,如今仍是各大音樂學院的骨灰級教材。對於寫重奏曲來說,對位法就是一種基本功,它有不少嚴格的規則,類似我們的格律詩,有押韻對仗等等要求,如此照著規則亦步亦趨就能寫出像樣的習題來,但只有真正的音樂家才能讓這些規則在音樂中發揮多聲部的美學潛力。貝多芬一直以即興演奏見長,點對點的聲部練習於他非同小可,他由此鑽研了每個音獨有的美感與意義。在後來的樂曲中,我們時刻都能聽見他的用音的精選、線條的凝聚力與藝術表現的概括能力。
貝多芬最早的鋼琴奏鳴曲是題獻給海頓的,但這些作品一點兒也不像海頓。他的濃烈情感衝破了古典格式,音樂變成了自由的表達,情感的「真」超越了古典的「美」。據說貝多芬自己最滿意的第三首《C大調奏鳴曲》遭海頓痛批,讓性格倔強的貝多芬十分不爽,而他一直受不了海頓動不動就跟他講規則,作曲課僅持續一年,因海頓去了倫敦而告終。
貝多芬
相比之下,貝多芬似乎更認同莫扎特。他出發來維也納的時候,友人指點他,「從海頓手中接過莫扎特的精神」。莫扎特的精神是什麼?天才之間才有深刻的了解與真正的敬意。貝多芬不但在音樂寫法上贊同莫扎特,莫扎特的自由靈動的創造力也一路激勵著他。
如今人們常常在莫扎特的作品中聽見早期的貝多芬。如《幻想曲》K.475和《奏鳴曲》K.457,叫人想起《悲愴奏鳴曲》,連句法都相似。這兩首小調奏鳴曲是莫扎特作品目錄中罕見的悲劇性作品。一向樂思如流一揮而就的天才,忽然深思熟慮起來:凝重的樂句,暴風雨般的音群和有力的結尾。在生命的某些困惑與挫折面前,莫扎特產生了悲劇心理。而他們是如此不同:貝多芬的悲壯來自性格,他蔑視命運,畢生抗爭;莫扎特的悲愴是來自認命,來自對命運不可逆轉的自知。
《第20鋼琴協奏曲》(K466)
在莫扎特的《第20鋼琴協奏曲》(K466)中,他們對悲劇的看法達成一致。這首協奏曲的第一樂章和第三樂章的鋼琴華彩段是後來由貝多芬補寫的,莫扎特以激流般的音型試圖衝淡悲傷,而貝多芬卻將悲劇深化了。
《鋼琴三重奏》OP.1
如今我們舉辦「眾籌」音樂會,其實早在200多年前貝多芬就已經玩過了。他的編號OP.1是一組《鋼琴三重奏》(三首),為了出版這部樂曲,他拉來贊助,就像現在我們找贊助商來為音樂會的票子埋單一樣,貝多芬讓他的貴族朋友們以高價買走了450份譜子,並且將他們的名單列在樂譜的鋼琴聲部上。如此大賺一筆。但這種投機作法他也不好意思再重複。緊接著他以正規方式一鼓作氣出版了一系列樂譜,從OP.2到OP.21。這些早期作品大部分是室內樂重奏曲,靠著這些沙龍曲,他在貴族圈子裡打開了名聲,開始自由出入於上流社會。他在沙龍裡演奏、教貴族學生、出版樂譜、作曲,十分忙碌。待時機成熟,他開始舉辦面向大眾的公開音樂會,這給他帶來廣泛的社會知名度。
到維也納不久,貝多芬毫無懸念地成名了,而且名揚中歐。想到莫扎特當年的悽苦遭遇,他有種快感,覺得自己為莫扎特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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