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巖宋代石刻劉伶醒酒臺
陡直壁立的大峭壁不怒而威,奔騰而下的瀑布激情四濺,共同演繹著太行山的壯麗和陽剛。倡導「混乎與萬物並行」的嵇康,必然曾被這大山的氣度感染。
□首席記者 姚偉 孫斌 通訊員 魏來 文圖
一道瀑布從峭壁上一躍而下,直落山谷,飛珠濺玉,氣勢恢弘。
百家巖峭壁下,東邊是嵇山,西邊則是山谷,瀑布就從巖頂直墜山谷。陡直壁立的大峭壁不怒而威,奔騰而下的瀑布激情四濺,共同演繹著太行山的壯麗和陽剛。
嵇山上曾有嵇康的居所,這畫面想必是他所常見。熱愛大自然的嵇康,素來倡導「混乎與萬物並行」,渴望與氣韻生動的大自然渾然一體。既然如此,這太行山的陽剛大氣上檔次,不可能不影響到他。
「有了嵇康,竹林七賢就有了一種陽剛氣質。」修武文化學者楊天亮說,在全國性的竹林七賢學術會議上,他只講嵇康的陽剛性格,贏得一片掌聲。
竹林七賢的身世、性格、人生選擇差異極大。日本學者岡村繁甚至認為,這個圈子,是「曹馬之爭」中兩派為「獲取對方情報」湊到一起的。雖然山濤真的是司馬懿家親戚,嵇康也的確是曹操家女婿,但這日本人顯然是想多了。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七賢之間差異之大。
有差異就有人來品評來論優劣。東晉初年,謝安的侄子謝玄和兄弟們談論竹林七賢,就爭起了孰優孰劣。當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之時,謝安抬起一隻手制止了:
「先輩初不臧貶七賢。」意思是說,我們的先輩從來不對七賢亂加褒貶。
謝安是對的。如學者劉強所說,竹林七賢是一個整體,他們每個人都個性十足,參差百態,各盡其妙。如同七個音符,音色各異,長短不一,但組合在一起,就彈出一曲美妙動聽的樂曲,叢生出一片獨立、自由、放達、至情至性的竹林。如果過多爭論孰優孰劣,就可能拆散了這片竹林。
但是,七賢優劣似乎是個擋不住的話題。南朝文學家顏延之做《五君詠》,把做了高官的山濤、王戎去掉,只留下其餘五人;沈約做《七賢論》,推崇嵇康、阮籍,認為其他五人大為遜色,而在嵇、阮之間,他又更推崇嵇康。隨後「七賢優劣」乾脆被簡化成「嵇阮優劣」了。
到宋代文人葉夢得,給問題做出了非常極端的答案:「(阮籍)若論於嵇康前,自宜杖死!」
此語一出,無數「阮籍粉絲」不服:這話也忒過分了吧?!
阮籍「窮途之哭」
阮籍是個愛哭的人。他賴以成名的82首詠懷詩寫得幽怨「遙深」,如泣如訴,有人說「打開中國文學史,很難找到像阮籍那樣愛哭的人。」
不僅詩中愛哭,現實生活中阮籍也經常哭,哭得撕心裂肺,莫名其妙。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反。」他時常由著心情自己駕車出門,不走大路,漫無目的,一直走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才下了車,對著山野放聲大哭一場,然後掉頭回家。
阮籍為何這樣愛哭?他的內心為何有那麼多的孤獨寂寞、痛苦憂憤?
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他「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與嵇康正是同類,所以第一次見面他們即「契若金蘭」,成為「竹林之遊」的兩大核心人物。
但嘉平元年(公元249年)發生的高平陵之變,改變了阮籍的生命軌跡。魏明帝曹叡臨終之時,令司馬懿和曹爽為輔佐大臣,「夾輔」新小皇帝曹芳。嘉平元年,曹爽帶著小皇帝前去高平陵祭奠曹叡,司馬懿乘機策動政變,掌握了曹魏政權。
為鞏固司馬氏對政權的控制,心狠手辣的司馬懿進行了殘酷的殺戮,他給曹爽及其親信扣上謀反的罪名,全部處死並「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全部殺光,一個不留,即便已出嫁的女兒也抓回來殺掉。一夜之間,大約三十萬人的洛陽城中,數千人被砍頭,血腥和恐怖在城中瀰漫。
自高平陵之變到西晉建立,長達十六年的時間裡,司馬氏為了篡奪政權,一次次鎮壓曹魏勢力反抗,一次次血腥殺戮,全國被恐怖籠罩。
為了收買人心,高平陵之變後,司馬懿網羅名士,為自己裝點門面。
此時阮籍年近四十,名頭極為響亮,司馬懿首先瞄上了他,發出徵召令,讓他到自己手下任職。
此前,阮籍曾經三次辭謝高官的徵召,但這一次卻與之前不同。司馬氏初掌政權,繼續樹立權威,不合作會被當成挑戰,無異於自尋死路。
萬般無奈之下,阮籍接受任命。此後十多年,他又先後被迫在司馬師、司馬昭手下任職。
一個率真任性、至情至性的人,為了活命,不得不做違背心願的事情,這無疑會帶來極大的痛苦。正是因為要發洩這樣的痛苦,阮籍的詩才有那麼多的悲悲切切,也才有那麼多的類似「窮途之哭」的怪誕。
公元263年,司馬昭要加封晉公,要阮籍寫勸進表,阮籍萬般無奈寫了這個東東。文章寫得很好,洋洋灑灑,才氣縱橫,當時被稱為「神筆」。但阮籍自己卻鬱悶不已,沒多久即鬱鬱而終。
嵇康「廣陵散絕」
雖然同為竹林名士,都是隨性重情的人,但嵇康的性格與阮籍大不相同。
阮籍很謹慎、很能忍。他可以有很多不合禮法,卻發自內心真情的舉動,但在現實政治中,小心謹慎,能低頭時就低頭,不願得罪任何人,「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現代學者雷海宗說:「中國知識分子一言不發的本領,在全世界的歷史上,可以考第一名。」阮籍可說是這種處事方式的代表。
而嵇康是個敢說話的人,遇到不公不平的事,他忍耐的功夫比阮籍差遠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
嵇康是曹操的曾孫女婿(一說是孫女婿),有人說這個身份影響了他一生。其實,在「曹馬之爭」中,嵇康並沒有被牽連進去。高平陵之變前,20多歲的嵇康即遠離官場,過著逍遙自適的生活;高平陵之變後,為防患未然,司馬懿下令將曹魏諸侯王公全部拘捕,押解到鄴城軟禁,這時嵇康也沒有受到影響,顯然他並不是監控對象。
司馬昭掌權後,徵召名氣越來越大的嵇康做官,但嵇康早已立志不仕,遠走他鄉躲了三年,得以脫身。從這點看,他確實比阮籍愛憎分明,敢於擔當。餘秋雨在《遙遠的絕響》中,對嵇康顯然更為讚賞: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對於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嵇康之禍,看似偶然,但其實絕對是「性格決定命運」。
呂安之妻貌美,被他哥呂巽 (xùn )迷奸,呂安十分憤恨,要狀告呂巽。嵇康與呂巽、呂安兄弟均為好友,勸呂安先隱忍,由他出面譴責呂巽。但呂巽害怕報復,遂先發制人,反誣告呂安不孝,呂安遂被抓捕,並判決流放。流放途中,呂安氣憤難平,給嵇康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其中有「顧影中原,憤氣雲湧」、「披艱掃難,平滌九區」之語,大約這信還沒到嵇康手裡,就被截獲,成了謀反的證據,呂安從流放途中被抓回,投進了大牢。
嵇康為此氣憤難平,他寫了《與呂長悌(即呂巽)絕交書》,然後「義不負心」,隻身赴洛陽為呂安辯護,結果也被抓進監獄。
嵇康被抓,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太學生數千請之」,「豪俊皆隨康入獄,悉解喻,一時散遣」。
這樣的情形,嵇康怎麼也罪不至死。但與嵇康有宿怨的鐘會「使了壞」,他對司馬昭說了兩點:「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據說這兩句話打動了司馬昭,讓他覺得應處死嵇康和呂安。但一些研究者分析,司馬昭決定處死嵇康的真正原因,是嵇康的拒絕他徵召的不合作態度。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
嵇康的死,不僅讓當時的人「莫不痛之」,幾乎所有後世論者也「莫不痛之」,如學者劉強所說,嵇康死了,他的獨立、自由精神卻永垂不朽!他的死,提升了生命的尊嚴,也豐富了死亡的價值。後人喜歡竹林七賢,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嵇康。他不畏強權、捍衛尊嚴,賦予竹林七賢一種陽剛的特質,提升了竹林七賢在中國知識分子心靈史上的地位。(全文完)(大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