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作者:蘇軾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溼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
杳杳沒孤鴻
想來我與這首詞有緣,高中時代的某一次會考之後,我在清理桌椅的時候發現了一片碎紙,應該是來自某種卷子或者練習冊,我好奇的拿起來看了看,上邊正好有一道以這首詞為題的閱讀理解。當時雖是初見,但我平時也畢竟讀過些書,隱約還記得張偓佺就是《記承天寺夜遊》裡的張懷民,又疑惑「山色有無中」不是王維的詩句嗎,為何又變成「醉翁語」了?題註裡提到蘭臺公子即宋玉,還有他的風賦,我雖沒讀過風賦,但卻也背過宋玉的《對楚王問》,讀詞本身,到最後一句「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即使不去深度理解,僅僅從字面上就讓人感覺心境開闊,精神豪邁。於是當下暗讀兩遍,幾可成誦。
這首詞是蘇軾被貶黃州之時所作,張偓佺即張懷民,初中語文課文《記承天寺夜遊》中就有學過,是為蘇軾的好友。
記承天寺夜遊·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竹影如藻荇
而快哉亭本是同被被貶黃州的張偓佺在江邊所建的觀景亭,是蘇軾為其名曰「快哉亭」,而其弟蘇轍還寫了一篇《黃州快哉亭記》來記敘此事。
黃州快哉亭記·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餘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裡,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蹟,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趙郡蘇轍記。
三蘇雕像
上闕的「窗戶溼青紅」本是說亭子新建而漆墨未乾,而我每每再讀到後句,眼前便總不禁映出一派煙雨濛濛而浸沒了窗紗,潤透了雕欄的畫面。平山堂是歐陽修於揚州所建,位於瘦西湖邊,至今仍無緣一訪,深以為憾。而「山色有無中」我清楚記得是王維的詩句,出自《漢江臨泛》。
漢江臨泛·王維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蘇軾此處卻說是「醉翁語」,原因是歐陽修在他的《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中也借用了王維的這句詩,而這首詞本身可以視作歐陽修對修建平山堂的回憶。
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歐陽修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揚州·瘦西湖
蘇軾在快哉亭中,雖然映入眼帘的是水天相接、落日餘暉,但蘇軾卻懷念起了自己當年在平山堂時看到的江南煙雨、縹緲孤鴻,於是想起醉翁來,自是理所當然。以此看來名句名篇不僅僅能獨立的流傳千古,還會像傳家寶一樣在不同的作品裡不斷地延續繼承,像這一句「山色有無中」就傳了這「三代」了。
下闕提到了蘭臺公子宋玉,上邊的《黃州快哉亭記》也記述了宋玉《風賦》中的故事,引出了蘇軾為此亭命名「快哉」的出處。
風賦·宋玉
楚襄王遊於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於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託者然,則風氣殊焉。」
王曰:「夫風始安生哉?」宋玉對曰:「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颺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衝孔動楗,眴煥粲爛,離散轉移。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抵華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衝陵,蕭條眾芳。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於羅幃,經於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慘悽惏慄,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塕然起於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鬱煩冤,衝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餘,邪薄入甕牖,至於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憞溷鬱邑,毆溫致溼,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篾,啖齰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狂風過境,長草偃伏
《風賦》這篇我之前並沒有讀過,也是看了這首詞的注釋之後才了解的,從蘇軾和蘇轍的文字來看,兄弟二人大抵是對文中宋玉的言論頗不以為然的,而我初見宋玉此舉,心中便直端端的造出一個詞來形容——惡諂,雖然蘇轍文裡也有推測宋玉可能是正話反說,不過這後邊又強行解釋了一大通,活生生把楚王給忽悠了,即使並非宋玉本心,但也展示了強大的論辯能力,特別是這種具象舉例,塑造對比的手法,可謂爐火純青,在我背過的《對楚王問》裡也有很好的展現。
對楚王問·宋玉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裡》、《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有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裡,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裡邊同樣是很善於拿具體形象舉例,說理生動形象易入人心,很有宋玉的風格了,而成語諸如「陽春白雪」「下裡巴人」「曲高和寡」也均是出自此處。
蘇氏兄弟主要引述了宋玉這比較扯淡的「風有雌雄」之論,並加以了批判,而直接貢獻了「快哉」二字的楚襄王雖說只是一個話題的引子,但也很值得說道說道的。我看到「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這句話的時候就覺得有點熟悉,後來一拍腦袋想起來了,這不就和晉惠帝問蛤蟆是一個意思嘛,也就是和我們經常拿來說的「何不食肉糜」在一起的那個故事。
晉書·惠帝紀
帝嘗在華林園,聞蝦蟆聲,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私乎?」或對曰:「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及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
蛤蟆居然也有官私之分
別看這問題問的都有點無釐頭,可回答都還挺一本正經的,惠帝左右雖然沒有像宋玉那樣長篇大論一番,當然長篇大論他也聽不懂,但也是給出了一個「說得好有道理」的答案。而這裡雖然沒有記錄晉惠帝聽完的反應,楚襄王那一句「善哉」我就想要為他的單純而流淚了,就像某平臺一直瘋狂往外送遊戲,零元下訂單之後系統還彈出來「謝謝」,讓我耳邊總響起那句賣拐中的臺詞「他還得謝咱呢」。真的是世上這麼好忽悠的人已經不多了,要好好珍惜啊。
第一次讀「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一句時,都不用想像當初楚襄王是如何當風而立,而吹風又是如何快哉吹得楚襄王問出那麼搞笑的問題。我只要聯想起自己的經歷,就當下心胸暢快,身體通泰。
當時高二在教學樓頂層(高一在低層,高二在高層,高三在另一棟),課間之餘大多在樓道的窗邊暫歇,俯瞰校園舒緩身心。會考是在六月份,已入初夏,時常有雷雨驟至,前一秒還一切如常,倏忽間便是黑雲翻墨,白晝如夜。而同時大風四起,狂風通過窗子能貫穿整個樓道,窗邊的同學往往首當其衝,有人避之猶恐不及,我則往往迎風而上,頗有溼度的空氣消除了人多擁擠產生的燥熱,讓人冷靜而清醒;強大的氣流又給人以實感,周身都被力量裹挾而本能的也變得抖擻起來,很大程度上讓我忘了高中學習生活的壓抑,連隨之而來的空氣呼吸起來都變得清新舒暢了。
黑雲翻墨
每次這般吹風,我總和旁邊的同學念起「山雨欲來風滿樓」,還不忘自我調侃「雖說不是山雨,可『風滿樓』確是真的」。這句詩我雖用的只是字面本意,但也並不違和,畢竟這句詩即使沒有比喻和引申,單靠如此凝練而準確的對自然現象的總結,也可以算得上名句了。
鹹陽城西樓晚眺·許渾
一上高城萬裡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其實風本身也隨處可見,不必非要登高而覓。北風凜冽,於高樓之下尤甚。我工作之處的寫字樓入口是嵌套平移門的轉門,平時多用轉門可以保護室內免受狂風侵襲,而有時不知為何會改換平移門,門一打開寒風隨著人一同進入大堂,且由於電動門開合緩慢,人往往都走到第二道刷卡門禁了,還能感受到周身徹骨的寒風,直到人進入這第二道「關卡」,才能感到風漸漸弱了。我每每被風這樣吹著走進門時,都會想起那句「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進一步也會猜想是不是李白大詩人也曾經被這麼吹過,然後發揮了一下浪漫主義風格,把這幾步路給誇張到幾萬裡去了。但我想無論是我還是蘇軾、楚襄王,甚至是嘴硬的宋玉,挨這冷颼颼的風吹,都應該不會快哉了吧。
關山月·李白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徵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