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丹攝影陳羽嘯
觀眾熱烈鼓掌。
蘇軾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
——林語堂《蘇東坡傳》
誰是蘇東坡?我想用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裡的這段話作為開頭。一蓑煙雨任平生,人間有味是清歡。有一種古人,他們是我們的朋友,在我們心塞、煩惱、焦慮的時候,他們如同一杯清茶,讓你氣定神閒,讓你心思清朗。蘇東坡,正是這樣一個古人。我一直羨慕四川人,你們的老鄉太精彩了。從我20歲第一次跟隨導師來成都至今,我一次一次地回來。每次回來,我都會想起蘇東坡那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
如果讓我用一句話概括蘇東坡這個人,我會說: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
誰是蘇東坡?問這個問題,中國人就會露出親切而敬佩的微笑。想想我們中國歷史上的哪個人,提到他的名字,中國人會露出會心的微笑?也許這句話足以概括蘇東坡這個人。一個人有著種種確定的過往的身份,但是一切都不是他生命的全貌。
誰是蘇東坡?我們當代的大學問家季羨林先生總結說:「中國古代讚譽文人有三絕之說。三絕者,詩書畫三個方面皆能達到極高水平也,蘇軾至少可以說已達到了五絕:詩、書、畫、文、詞。因此,我們可以說,他是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最全面的偉大天才。論詩,他為宋代一大家。論文,他是宋八大家之一。論畫,筆墨凝重,大氣磅礴。論書,他是宋代蘇、黃、米、蔡四之首。論詞,他擺脫了婉約派的傳統,創豪放派,與辛棄疾並稱。」
他為什麼能夠做到這一切呢?也許這句話可以解釋,「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這句話說得足夠驕傲吧,為什麼他可以陪玉皇大帝?因為他有才華,所以跟玉皇大帝聊,談天說地不會發怵,難的是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他說我眼見天下無一不好人,我的眼前人人都是好人,沒有誰不好。林語堂分析說,蘇東坡這輩子受過那麼多的坎坷困頓,這樣的人怎麼不心懷怨恨呢?林語堂說我明白了,「蘇東坡會因事發怒,但是他卻不會恨人。他恨邪惡之事,對身為邪惡之人,他並不記掛心中。只是不喜愛此等人而已。因為恨別人,是自己無能的表現,……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
這大概算是一把鑰匙,讓我們打開蘇東坡。所以我們要說「一蓑煙雨任平生」,看他走過什麼樣的人生歷程。
如果你只讓我舉出唯一一個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代言人,典型的中國士大夫,我一定不會說李白,也不會說杜甫,更不會說陶淵明,這個人必是蘇東坡。蘇東坡有知識分子的擔當,同時在苦難中有一份瀟灑的徹悟。他是真正在黨爭的漩渦中有話語權的人物,儒道釋三家在他身上水乳交融。如果從「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言,蘇東坡是最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獨善和兼濟有時候在他身上是共存的存在,他始終是熱情的,爽朗的,他的初心一直清晰,這才是蘇東坡的價值,因為他趕上了北宋,所以我們要說一說這個大時代,20歲的蘇軾、18歲的蘇轍和父親蘇洵出蜀離開眉山,一門三父子在走出巴蜀的時候就註定青史留名。宋太祖開科取試比前朝增加了十倍,「宰相須是讀書人」,可以說在宋一代,所有的士大夫都是得了志的文人,所有的文人都是失了意的官員。所以說在宋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最高的理想是出將入相、內聖外王,出外可以做武將,進內朝可以拜宰相,這是多麼宏闊的一個夢想。蘇東坡走出眉山的時候就是抱著這樣的志向。
宋仁宗嘉祐元年,蘇洵和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出蜀地赴京師參加進士考試。蘇軾兄弟同科進士及第,雖然蘇軾未中狀元,卻受到歐陽修的熱情獎掖,一時之間名滿天下。嘉祐六年(1061),朝廷任命蘇軾為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
當時,主考官吏部侍郎歐陽修給大家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我們來看看蘇東坡用600字寫了什麼文章?他認為賞罰必須分明,又必須做到立法嚴但責人寬。有一善,從而賞之,看到老百姓做善事要大加褒獎,要歌頌他的美德,那就是一個道德的典範,讓天下人向他學習,因為你告訴他你做了這個開始不容易,但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要善始善終做下去。而這個世道上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看見不好的事情,眼裡不能容沙子,還要懲罰他,還要反思他,懲罰並不是說對事,其實它也是要去除背後的機制。這個世界要想進步,一定要能夠創新,要能夠把一些不好的東西割除,這樣懲惡揚善的力量就是推動世界進步的力量。
想一想20歲的蘇軾,年紀輕輕就知道,「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所以在可賞可罰之間,他論述說,「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如果獎勵多了的話還是一個君子,因為你在鼓勵看見人性的優點,鼓勵社會百姓一心向善的行為。但可罰不可罰,你答應罰 了就未免有一點殘忍。蘇東坡鼓勵大家儘可能揚善,而對於懲戒寬容一點,可賞可不賞你就賞,可罰可不罰就不罰,就像我們今天教育學生有一句話,好孩子都是誇出來的。鼓勵人提升尊嚴比更多的刑罰要好,這就是年輕的蘇軾的觀點,這個觀點也為他以後成為舊黨打下了埋伏。這樣的人內心是忠厚的、不殘酷的,但你指望他大變革,痛下殺手,雷霆手段,他是做不到的。一個人在少年時候的價值觀,跟他的一生選擇都有關係。
過去考試要防止作弊,防什麼呢?防考生的筆跡,所有的考生的答卷要專門抄寫之後上交,蘇軾的考卷交到了大名鼎鼎的詩人梅堯臣手中,梅堯臣讚嘆寫得實在太好了,觀點好,文筆好,滿紙風尚儼然的君子,所以他推薦給最高主考官歐陽修。歐陽修一看好啊,文章寫得好啊,歐陽修想,除了我的學生曾鞏能寫出這麼漂亮的文字,還能是誰呢?我不能點這篇是狀元,別人說我徇私怎麼辦?結果,蘇軾就成了第二。面試時,歐陽修一看自己點的第二名是眉山出來的舉子蘇軾,懊悔啊!該把蘇軾點為第一。
從此,歐陽修與蘇軾結下了深厚的師生之誼。面試之後是殿試,面君宋仁宗。宋仁宗在殿試之後跟皇后說,我今天得了兩個太平宰相的苗子,我用不上了,留給後世子孫用。多年之後,這句話可是救了蘇軾的命。
這麼拉風參加完殿試面君之後,蘇軾怎麼五年之後才去做官?因為中間出了一件大事,就是蘇軾母親過世,作為孝子,蘇軾蘇轍回來了,要盡孝24個月,再出山做官。當時年輕的蘇軾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蘇軾赴任的時候,看歐陽修怎麼評價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大宋真是個很好的時代,前輩為後輩歡呼讓路,我給他讓路,我讓他出人頭地,所以蘇軾這一生怎麼不感念歐陽修,他帶著這樣的風發意起去上任,他辭別了父親和沒有去商州上任的弟弟,他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了一種人生別離之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而蘇轍由於在《御試製科策》中激烈抨擊宋仁宗,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司馬光認為蘇轍「指正朝廷得失,無所顧慮,於(御試)四人之中最為切直」,主張列入三等。胡宿卻認為蘇轍以致亂之君況盛世,力請罷免。後來由於仁宗的幹預才達成妥協,列入四等下,除商州(今陝西商縣)軍事推官。蘇轍對朝廷大臣不能容直言深感失望,後來詔命雖下,他卻奏乞留京養親,辭不赴任。
得知弟弟辭官消息,蘇軾寫下了《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
其一病中聞汝免來商,旅雁何時更著行。遠別不知官爵好,思歸苦覺歲年長。著書多暇真良計,從宦無功謾去鄉。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這時候的蘇軾,不過是26歲的青年,可慈母過世,結髮愛妻王弗也已過世,他已經看到了人生離別。王弗去世的時候,他的大兒子蘇邁非常小,他帶著兒子,想著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和妻子,他要去赴任,看著跟自己同科高中意氣風發的弟弟留下來照顧老父,一個國家恢弘的前景,一個民族的盛運,和自己蓬勃的夢想,以及身邊的離別、頹敗,隱隱的憂傷縈繞在他心裡,讓他一開始就意識到生命有多少偶然性啊。
這個世界何處才是我們的歸隱?有很多人想要隱於山林,有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想買別墅每天悠閒自在,哪有這樣的日子,「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我一直喜歡這個句子,在這樣一個大傳媒時代,每天都受過剩信息的幹擾,每天都對這個變化的世界有真偽莫定的猜測,每天都有焦慮、危機。其實就在今天,就在你一天勞碌之後,你可以默默念起蘇東坡的這句詩,其實就在成都街頭,就在你開車過立交橋,難道不是你的隱居嗎?難道不是你的心隱嗎?能說出這句話的蘇軾當年26歲,這是他第一個階段,出仕。
蘇軾人生的第二個階段,就是他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傳奇,但又是無奈地流浪。
我總覺得,人年輕的時候要有流浪,到晚年的時候才會有田園。流浪時有冒險有邂逅,田園裡有安頓有溫馨。人生在什麼階段做什麼事,如果20歲的人給你田園你也不會安分,但到了六七十歲還在流浪的話,又未免太悽涼。好在蘇東坡開始流浪的時候夠年輕,他開始了山巔水涯的行走,而每到一處「此心安處是吾鄉,」所以這個驕傲的詩人在世間有過很多故鄉。
宋仁宗在位的時候,蘇東坡沒有太大建樹,因為那時候58歲的父親蘇老泉去世了,他為父親守孝3年。再出仕的時候,已是宋英宗在位,他本來有機會直接進入中央機關,但宰相韓琦不同意。治平三年(1066),宋英宗想打破常規,將蘇軾直接召入翰林院,委以知制誥的重任。韓琦諫道:「蘇軾,遠大之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但英宗急於用蘇軾,問韓琦:知制誥不宜立即委之,任命為修起居注的史官可以嗎?韓琦仍不同意,認為修起居注和知制誥一樣是顯要職位,也不可驟然任之,建議先讓蘇軾到史館兼職,按近來的規矩,這也得考試合格才行。治平二年,30歲的東坡,再次制舉三等,自此得以進入館閣,遂有蘇學士之稱。
接著大時代的變革出現了,年輕有為的宋神宗即位,蘇軾的人生坎坷開始了。熙寧年間,宋神宗起用了面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慶曆二年(1042年),王安石進士及第。歷任揚州籤判、鄞縣知縣、舒州通判等職,政績顯著。
宋神宗即位後,大宋王朝雖然表面上一派繁榮,其實內部已經蘊涵著深刻的矛盾和問題。由於土地兼併現象嚴重,大批農民喪失土地,兼之富豪隱瞞土地,導致財政收入銳減,出現了立國以來少有的財政赤字,「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那時的大宋活得並不輕鬆,每年要向西夏交7萬輛銀子,向遼國交20萬兩銀子,輸出的布匹和食物不計其數,所以當時的大宋已是風雨飄搖。你想想,宋神宗多麼想要變法,但是宋神宗的時代是什麼時代?再往後一點就是徽欽二帝被擄走,就是著名的「靖康之變」。所以,宋神宗的變革,讓北宋的壽數又往後綿延了一點點。從這個角度,就可以理解宋神宗為什麼要用這樣一個能下狠心的改革派了。
熙寧變法自熙寧二年(1069年)開始,至元豐八年(1085年)宋神宗去世結束,亦稱熙豐變法。王安石變法以發展生產,富國強兵,挽救宋朝政治危機為目的,以「理財」、「整軍」為中心,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各個方面,是中國古代史上繼商鞅變法之後又一次規模巨大的社會變革運動。變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充實了政府財政,提高了國防力量,對封建地主階級和大商人非法漁利也進行了打擊和限制。但是,變法在推行過程中由於部分舉措的不合時宜和實際執行中的不良運作,也造成了百姓利益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如保馬法和青苗法),加之新法觸動了大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所以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對。
朝中,以老臣司馬光為首,三蘇父子,曾鞏、歐陽修等不主張這麼嚴酷的變法。他們的爭論點在於,變法能不能變祖宗之法?司馬光認為,祖宗之法再不好,可以擇其善者修改,不能徹底顛覆。但王安石認為有些就是要顛覆,要立新法。所以,王安石主張的是強國論,把老百姓的錢都收上來,再不打仗的話國就滅了;而司馬光主張的是富民論,不能讓老百姓賣兒賣女,得讓他們把日子過下去。通俗講,新舊黨爭的癥結就在這裡。
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浩浩蕩蕩18年,跟司馬光拉鋸只有一年,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就下去了。司馬光告老還鄉十五年,成就了那本名著《資治通鑑》。宋代的知識分子了不起,當下能建功立業,回鄉能著書立說,從思想到行動一心希望匡復民族,中興社稷。既然用了王安石要革新現有的法度,蘇軾因為一再上書指責新法遭到拒絕就只能請求外任。首站是杭州通判,通判是一個小官,相當於最高長官的助理。
到了心曠神怡的杭州,蘇東坡這樣一個深情的人,自然免不了深情的詩句: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所以他走到各地的時候,看見的總是這樣一種擬人化的山水與人心的碰撞。能反映他內心的其實是到了密州,到密州的時候年齡並不大,自稱老夫的時候是39歲,但蘇軾經歷的心事蹉跎已經很多了,所以在密州出獵的時候才會說:「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這時候他多麼希望打仗啊,但不能打仗,只能打獵,所以只能發一點少年狂,讓這麼多人跟著我浩浩蕩蕩,其實是讓心中的豪情有一點點寄託。「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是他的真正夢想,什麼時候等到皇上給我詔書,讓我去戍邊,真正給我一個大業。其實,文人的心氣是一直靠這樣撐著的,大家會發現時光中一個人越抗爭,覺得時間少他越是一個儒家氣質;而一個人越順應,越從容,越是高士的氣派。蘇東坡年輕的時候一直跟時光在抗爭,但逐漸學會了順應。蘇軾的一生為什麼有趣呢?就是因為儒道釋對於他來講是生命中都曾經體會過的狀態。密州有一個高臺,蘇轍為他起名叫超然臺,你應該有一種超然的氣派。
所以蘇軾還在安慰自己,時光還來得及: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諮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也是在密州,蘇軾一直想著他的兄弟子由,我們大家那麼熟悉的詞章,就寫在蘇軾40歲整。都說四十而知不惑,所以這個時候大家會清晰地看見,他已經從單純的儒家的堅持轉向了儒道兼濟,而且已經轉向了對世間、人間、天上的一種關懷,他已經在這個時候想,除了我的此時此刻,那麼天上又是什麼樣?人間又有多少不團圓?我跟我的弟弟離得那麼遠,但是人不團圓時明月圓了: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這樣的手足情深,這樣的兄弟摯友,在相隔很遠的時候問一問青天上的明月照過多少悲歡離合呀。看著這一首,就會想起李白當年的話:「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當年,李太白一頓酒杯,而蘇東坡接過他的杯子又舉起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他要問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