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採蘩》和《採蘋》兩首詩都出自《詩經·召南》。它們不但有著相似的題目,甚至還有大量雷同的句式和表達。但是說起這兩首詩講述的故事和情景卻是截然不同的。究竟這兩首美妙的詩歌各自說的是什麼呢?
上期文章:
《詩經·召南》中有這麼兩首長得很像的歌詩。其一曰:
於以採蘩?於沼於沚;於以用之?公侯之事。
於以採蘩?於澗之中;於以用之?公侯之宮。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詩·召南·採蘩》
其二曰:
於以採蘋?南澗之濱;於以採藻?於彼行潦。
於以盛之?維筐及筥;於以湘之?維錡及釜。
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屍之?有齊季女。
——《詩·召南·採蘋》
《採蘩》和《採蘋》就像一對孿生兄弟。表面看來,相貌難分甲乙;骨子裡卻暗含著截然不同的志趣。
我說的這個「難分甲乙」是一目了然的:它們不但有著相似的題目,甚至還大量使用雷同的句式;至於說各有志趣,可就不那麼好分辨了。
如果體會不出兩首詩在語氣、口吻上的微妙差異,這點兒區別是不容易看真的。
說話的語氣和口吻,首先取決於主人翁的身份。《採蘩》這首詩的主人翁是什麼人呢?潘嘯龍先生曾撰文分析說:
《周禮·春官·宗伯》稱:「世婦,掌女宮之宿戒及祭祀,比其具。」賈公彥疏謂「女宮」乃指有罪「從坐」、「沒入縣官」而供「役使」之女,又稱「刑女」。凡宮中祭祀涉及的「濯摡及粢盛之爨」,均由「女宮」擔任。
而此詩中的主人公,既稱「夙夜在公」,又直指其所忙碌的地方為「公侯之宮」,則其口吻顯示的身份,自是供「役使」的「女宮」之類無疑。
——《先秦詩鑑賞辭典》
據潘先生的分析,這首詩描寫的是一群卑賤的諸侯宮女,她們辛苦採蘩以供祭祀之用。詩的前兩章之所以一問一答緊密地連綴,用意正是模擬她們準備祭祀的緊張情景:
「到哪兒採蘩啊?」
「於沼於沚。」
「做什麼用啊?」
「公侯之事」……
沒有一句多餘的描寫,只有極簡短的一問一答。
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宮女們都在腳不沾地地各自忙碌。有人在一路小跑的時候聽到同伴的問話,遂扭過頭來匆匆忙忙地應她幾個字。這樣的問答此起彼伏,宮裡宮外的忙碌場面不言自明。
可問題是,一問一答的行文為什麼只持續了兩章,就戛然而止,第三章換做了陳述的語氣呢?潘先生繼續解釋說:
詩中妙在不作鋪陳,只從她們髮飾「僮僮」(光潔)向「祁祁」(鬆散)的變化上著墨,便入木三分地畫下了女宮人勞累操作而無暇自顧的情狀。
那曳著鬆散的髮辮行走在回家路上的女宮人,此刻究竟帶有幾分慶幸、幾分辛酸,似乎已不必再加細辨——「薄言還歸」的結句,不已化作長長的喟嘆之聲,對此作了無言的回答?
——《先秦詩鑑賞辭典》
坦率地說,上述解釋我沒法兒接受。
將「被之祁祁」訓為髮辮鬆散,依據該是來自《毛傳》。《毛傳》說:「祁,舒遲也」——多說一句閒話,《毛傳》的「舒遲」究竟是指向儀態的從容還是髮辮的鬆散,其實還有討論的餘地呢——但無論如何,《毛傳》的這個解釋缺乏訓詁學上的堅實依據。
瑞典漢學家高本漢說:
祁的本義是地名,用作三個不同的詞的假借字——「大」、「多」、「舒緩」——是不大可能的。在「其祁孔有」和「冬祁寒」裡,祁作「大」講沒有疑義。「多」和「大」意義相關,可以同是一個詞根。
至於「舒緩」,除去《毛傳》解釋「被之祁祁」、「興雨祁祁」、「祁祁如雲」,就沒有什麼依據了。可是我們已經說過,「被之祁祁」是講作「大」好。
至於「興雨祁祁」和「祁祁如雲」,如依照「採蘩祁祁」和「來假祁祁」的《毛傳》講作「多」,就更好一點。如此,「祁」所代表的只有一個詞了,他的意義是「多,大」。
——《高本漢詩經注釋》
從「被之僮僮」到「被之祁祁」,詩人絕不是在形容與祭女子從妝容嚴整到髮辮鬆散,而是盛裝出席,貫徹始終,「祁祁」正是妝容盛大之意。
「髮辮鬆散」不但在訓詁上站不住腳,也不符合先秦時期人們對這首詩的主旨的普遍理解。《左傳·隱公三年》寫道:
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用質?《風》有《採繁》《採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
——《左傳·隱公三年》
《左傳》的作者說,《採蘩》這首詩昭示了祭祀的基本精神,那就是一定要根植於忠信。換句話說,祭品的貴重與否、祭儀的繁複與否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參與祭祀的人能否始終保持發自內心的敬畏和莊重。
設想,與祭的女士們在祭祀結束的時候已然髮辮鬆散,衣冠不整,那這敬畏與莊重又從何說起呢?
據我個人的拙見,潘先生對這首詩的理解恐怕是受到了高亨《詩經今注》的某些影響——那部撰寫於「革命年代」的注本每每想在《詩經》中挖掘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可事實是「被之祁祁」的主語根本就不是卑賤的宮女,卻是高貴的公侯夫人。
竹添光鴻《毛詩會箋》說:
副者,後夫人之首飾,編發為之。彼《傳》以副為首飾,則被與副同物。被取被覆之義,與副之訓覆義近。《葛覃傳》雲「婦人有副褘盛飾,接見於宗廟」。此詩言公侯夫人助祭宗廟,首飾必用副,則被之為副可證也。
——《毛詩會箋》
竹添光鴻考證說,「被之祁祁」中的「被」絕不是尋常髮辮,而是象徵著貴族身份的專屬裝飾,宮女根本沒有資格使用。這足以說明《採蘩》第三章描寫的主角究竟是誰。
而一旦我們將第三章的主人翁鎖定為助祭宗廟的公侯夫人,這一章不再使用問答而必須轉入陳述的原因也就清楚了:
準備祭祀的過程是緊張而忙碌的,自不妨以連續不斷的問答來加以暗示;可祭祀一旦正式開始,每一個祭儀的環節都需要參與其中的貴族秉持最虔誠、最恭敬的真心來認真完成,它可萬萬操切不得!
自問答轉入陳述,詩人的敘述節奏因祭祀的開啟而更趨沉穩。至於其中的主角即公侯夫人,那可是自始至終儀態端方,沒有半點虛懈。
《左傳》所謂「昭忠信」,僅在她的妝容嚴整、貫徹始終這一點上便顯露無疑。
這麼一說的話,新的問題就又出現了:《採蘩》三章,用了兩章問答和一章陳述,目的是要刻畫從準備祭祀的忙碌到舉行祭祀的恭敬的全部過程。那《採蘋》為何不如法炮製?它為什麼一問一答,貫通三章呢?
這其實是因為《採蘋》描寫的祭祀是另外一種類型的禮儀活動。《毛詩會箋》曰:
《(禮記)昏義》言:「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於公宮;祖廟既毀,教於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其事與《採蘋》之詩正合。
然則採蘋者,大夫妻將嫁,教成而祭於宗子之廟,以魚為羹,而芼之以蘋藻為鉶羹,奠於牖下。此祭宗子不主,而季女主之,故曰「誰其屍之,有齊季女。」非大夫妻奉祭祀也。季女者,未嫁之稱。言屍之,則非助祭也。
——《毛詩會箋》
根據周代的禮俗,貴族女子在出嫁前必須預先在娘家學習主持祭祀的相關禮儀,以備將來作主婦所用。《採蘋》中的這位女子正在自家的宗廟裡完成這堂人生的必修課。因為缺乏經驗,手忙腳亂,所以她忙不迭地連聲詢問:
「到哪兒採蘋啊?」
「到哪兒採藻啊?」
「用什麼來裝啊?」
「用什麼來煮啊?」
「祭臺擺哪兒啊」
……
在一旁為她做指導的人看著這位少不經事的姑娘那副笨手笨腳的模樣,忍不住就要打趣她:
「這是哪家的女娃子要主祭哦?」
「哎呀,老齊家的么倌兒得嘛!」
感覺到了嗎?是不是比《採蘩》的口吻輕鬆得多呢?
參考文獻:
董同龢譯《高本漢詩經注釋》;
《先秦詩鑑賞辭典》;
竹添光鴻《毛詩會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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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