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4年初,戰爭的陰雲籠罩著這片土地,逼迫著諸如茅盾、沈從文和老舍等「大家」們紛紛離滬,但也為上海文壇留下了一片「空地」。
於是新人張愛玲趁機祭出「殺手鐧」——用「小人物」的人性情慾,激發鬥爭之「活力」,好以為當時沉寂已久的上海文壇注入一劑「強心針」,就此掀起了關注「升鬥小民」的巨大社會影響。
就此終於「成功」打入嚴肅「文學」的陣營,一舉拿下當時影響力頗高的《萬象》雜誌的連載版面,開始連載她人生第一部長篇小說《連環套》。
卻不想,只四期,就被當時著名的「迅雨」(傅雷特意「報復」用的筆名),以萬字長文《論張愛玲的小說》,引經據典,洋洋灑灑,抑揚頓挫地「罵」了一通,特別其中針對正在連載的《連環套》一文的「火藥味」格外重。
「她所寫的,倒更近於歐洲中世紀的歷史,而非她這部小說裡應有的現實。這是『熟極而流』,跟讀者打哈哈。逃不過夭折的命......」
最重的「罵言」還屬文中結尾的「這是為你好」的暗諷: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閒談時說起:『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其實,說實話,或許傅雷是「好意」的,因為文中針對張愛玲各個作品的點評,技巧運用等,其實都基本中肯,比如大讚《金鎖記》「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但問題就在於,人性之心性本能這「東西」,有時候覆雜到連自己都可以欺騙。
於是,在此「砸牆」文中,出於傅、張之間那無法抹去,在內心「本能」深處裡,難以「視而不見」的「私怨」(寫文《殷寶灩送花樓會》「公開」傅雷的緋聞),在下筆之時,不免字裡行間夾雜著一種名為「情緒」的偏執。
以至於,此文通篇「行文氣質」,就像是針對張愛玲的一次精心「報復」一般,戾氣十足。
甚至因此還引發了一大片左派作家們的「聲援」,陸續也發表了一系列批評文章,大「罵」張愛玲的作品充滿了「垃圾堆的腐臭」,而傅雷居然對這些文章大加稱讚。
此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才」張愛玲自然不怕,就此專門寫了《自己的文章》一文,好以「回應」(反駁),認為傅雷根本不懂她的「文學實驗」。
她說,她從來不寫「徹底的人」,只寫那些「不徹底」的人物,因為他們才是時代的廣大負荷者:
「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可是,最後的「結局」還是以,「惹不起,躲得起」的兩敗俱傷落幕——傅雷五月發表長文,張愛玲六月連載六期之後,宣布此文棄作。
而有此結局,純屬無奈,或者說是一種審時度勢的妥協,更是一次屬於張愛玲「文學實驗」的慘敗。
因為在當時,主流「文風」,如現實主義,大多被「大家」們把持,而其他「文風」,如張愛玲擅長的現代主義,在國內影響頗弱,也根本爭不到任何話語權。
在一片被現實主義「壟斷」的文壇裡,想要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何其艱難?
何況,當時的張愛玲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新人」而已,在這「論資排輩」的傳統文壇裡,她,一個女作家,如何辯駁?又憑什麼「吶喊」?
把故事理解權,還給讀者的一次「文學實驗」
1943年11月,張愛玲在《天地》月刊上發表了一文《封鎖》,正是這片「奇文」,為她帶來了此生「又愛又恨」的難忘姻緣。
彼時的她,已經得到上海文壇的「肯定」,可謂事業蒸蒸日上,大有一舉「登頂」的意氣風發。
都說人生「極樂」不過家庭事業雙豐收,與胡蘭成的相識、相愛,讓她越發「春風得意馬蹄疾」,遂而有了勇氣,產生了一個頗為大膽的想法——來一次「文學實驗」。
是的,雖然表面上看,張愛玲寫第一次長篇《連環套》的初衷,是因為「錢與情」的驅使。(與胡蘭成在一起後開銷大增,連載此文一月可增1000元收入。)
但實際上,正如人總會在鮮花、盛譽滿滿的「最高處」迷失方向,或膨脹驕傲到一發不可收拾,或更清晰地認清自己一樣。
於張愛玲來說,此時的她,愛情甜蜜美滿,事業一貫長虹,自然是「信心」高漲。
於是,不免在「理想」上,會過於驕傲,從而有了試圖「挑戰」傳統文風的勇氣。
所以她在《連環套》的布局上,除了布局的「野心」之外,更多的還是一份想要以此文,一舉奠定她被後世稱為:
「說書人的構思、冷靜的敘述心態、參差對照的寫實手法、感覺外化的心理描寫、突出的個性化的直覺意象以及蒼涼的美學意境共同組成了獨一無二的張愛玲文體。」
的佔據文壇一隅的超然地位。
所以,張愛玲在對《連環套》的背景設定上,格外「很不張愛玲」,不再是完全遵循自己以往偏向寫「小人物」故事的文風習慣,轉而試圖大開大合地用「中西文化、種族、階級」等等「大概念」,去寫就一個可以造成重大社會影響的故事。
亦是試圖來一次——把對故事的「理解」權,完全還給讀者,自己只樸素敘述,而不「自我」灌輸的「文學實驗」。
《連環套》的背景,被設定在1840年鴉片戰爭後,清政府籤訂了《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島後,英國人派了大量「已馴服」的印度人來「維持治安」的時期。
所以,在故事裡天然的「局面」就格外大,文化,種族和階級的「顛倒」衝突,天然必不可少。
尤其是主角霓喜,一個來自廣州的窮鄉僻壤,有幾分姿色,從小被人販子收養,只等到了一定年紀賣給別人,或是賣到青樓為妓的女孩子的人物設定,更是體現了張愛玲的「野望」。
就像她自己的「創作思想總結」: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裡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
她試圖以此人物的塑造,避免對女性進行一般「看法」的描寫,從而想為大眾提供一種更高層次的「女性心理批判」的理性思考層面。
因為《連環套》是沒有寫完的,所以在殘篇中看到的霓喜是一個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可憐女人」,她身世可憐,經歷更是如浮萍般跌宕,但其間給世人呈現出的種種輕浮的行為和刻薄的性情,又十分「不討喜」,如此在複雜中透著簡單「惡」的女性,除了讓人唏噓之外,似乎也沒了所謂的「社會教育價值與意義」。
於是,《連環套》才出幾期,已然引起廣大讀者們的巨大爭議。
這個被人販子養到14歲,就被養母以12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開綢緞店的印度人雅赫雅的霓喜,雖然似乎得到一條較好的出路——老闆的女人,但其實在那間綢緞店裡,她也是老闆捏在手心的「免費傭人」。
在一起生活十二年,還生了兩個孩子,卻依然得不到「扶正」。
最可笑的是,最後兩人分道揚鑣的理由居然是——眼見著霓喜的脾氣越來越大,也看穿了她的為人。
但其實就像文中霓喜的為人「真相」一般:
「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的泥。」
從身處大局之下的女性視角去看,所謂的「為人」,不過是一種女性想擁有自尊心的強烈自我保護罷了,何況霓喜自小就被如此「調教」,所習得的「本事」,本就是如此這般,何來「為人不好」?
此後的另外幾個「連環套」更是如此,不管是後來跟了藥材鋪老闆竇饒芳,最後被欺騙著人財兩空,
還是跟了在政府裡供職的湯姆生,被無名無分地打發拋棄,其實說到底,除了霓喜的「本性」如此之外,更多的還源於那個時代背景之下女性生存「不得不」依靠的艱難。
沒有一技之長能力的,得不到「正常」教育的,帶著越來越多孩子的女人,要在那個環境下生活,不依靠男人,怎麼辦?
幫工?漿洗?還是淪落風塵?
要是霓喜只需養活自己一個人,當然如何艱難也能掙扎著活下去,但是她還有一次又一次「失敗」依靠後,堅持帶著的,越來越多的孩子們,要是不這麼一次又一次地「攀附」,如何養得活兒女們?
其實,霓喜「應該」算是個簡單的普通女子,她想要的不過是寵愛,是豐衣足食而已,所以才會一次次地「精心」挑選可以依靠的人,好以填補她內心的「空洞」。
只不過,正如冥冥中不可靠的「命運」一般,精明著苦心經營大半輩子,兜兜轉轉到最後,她還是「敗了」。
都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終其一生,霓喜只不過在彌補自己的「童年」與人生而已,越是渴望,越是空洞,越是填不滿,得不到,最後,留給她的不過是一些「屬於她」的過往而已:
「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在《連環套》的故事裡,之所以有如此大的爭議,還是源於以上的行文,張愛玲在這次的故事裡,大量削減了自己擅長的心理描寫,試圖用樸素而有力量的情節敘述,去講一個可以被千人千面解讀的「真實社會切片」。
所以,她不再過多地注入自己的思想,而是以開放式的「直白」,去讓讀者們以自己的理解去解讀其中的「意義」。
但正是因此,殘篇出現的「連環」,都顯得太過平常,那種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的「無聊」,被傅雷批其:
「主要弊病是內容的貧乏。已經刊布了四期,還沒有中心思想顯露。」
可是,對張愛玲來說,這個長篇本來的意義就是如此,她的這次「文學實驗」,就是想要把故事的「原本」完全地還給讀者們,不再加入自己的「東西」,或者說,不再強烈地暗示和灌輸自己的思想去強加給讀者們。
雖然,會顯得「平常」,但實則頗有一種先鋒文學的氣質。
只不過,在那個被傳統「規範」的年代裡,缺乏話語權、評價權的「新文學」,不管如何,都不可能有「出路」。
這是一種被時代桎梏,被傳統思想束縛的「遺憾」。
就像只連載六期,就被迫停止的「文學實驗」《連環套》一般。
可惜的是,多年後的張愛玲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鋒芒」,自批其文「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簡直,可悲,可嘆......
最後:
或許,對《連環套》的看法,只是我一家之言,當不得「大家們」的權威評論,但就像文學的魅力有著千變萬化的各異美麗一樣,在我看來,這種看似平常,缺乏亮點和深刻「意義與價值」的故事,也自有它的一番絕妙風味。
相信我,《連環套》其實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