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看過的「藍色銘牌」(Blue plaque)恐怕不少,可牌子上有中國字兒的,絕屬稀罕:在倫敦荷蘭公園附近,有個掛著藍牌兒的房子,差不多100年前,老舍先生曾在這裡住過。(藍色銘牌(Blue plaque)是一種安置在公共場合的永久標記,標記知名人物的家或工作場所,以紀念當時的人或事,是一個歷史記號。)
說是探訪,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像貝克街221B那樣的「福爾摩斯博物館」可以參觀,唯獨有的,就是老舍故居外的那塊藍牌兒。除此之外,St.James Garden 31號,和其他的維多利亞式住宅區,毫無區別。
那時候,老舍先生住三層,在窗口抽菸時,應該時常看著房子對面的詹姆斯花園吧。不只是花園,我現在在倫敦所見的許多,都應該還是一如往昔吧。老舍先生已然不在,他眼中的倫敦究竟是個什麼樣兒,恐怕是與本人無從考證了,還好我可以去讀他的書。於是,我想起來重讀《二馬》。人在英國的,都應該去讀讀,從舊故事裡找找當今倫敦的影子,也讓你看看我們現在活得多幸福。
前面只是起了個頭,解釋了為什麼我又翻出這本老書來讀。正題還沒談,現在開始談。可還沒讀完,只能談一點。
有人翻開《二馬》想看看老英國什麼樣,英國人又操著什麼腔調過日子。只可惜,《二馬》裡的英國人,各個操著口京片子。有人失望了,說開什麼玩笑,簡直就是「炸魚蘸甜麵醬」,串了味了!我倒覺著挺可愛。人在英國,眼睛裡瞧得也都是英國景兒,你以為你就搖身一變成了藍眼珠黃頭髮的「洋鬼子」了?並不是,骨子裡的中國人,老北京,用東方的筆調寫英國,用北京的方言說倫敦,一點兒毛病沒有。因為中國留學生、新移民在這裡過的,就是這麼個「炸魚蘸甜麵醬」,不倫不類的日子。
別人把話說出來的時候,無論是倫敦音,還是印度腔,我們入耳的時候,總喜歡給加上點家鄉味兒。舒服,順耳。
《二馬》中,心比天高,啥也不幹的老馬先生,雖迂腐,倒也從頭一天出門就曉得了「東西文化不能調和」 :「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著了涼,試著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太肥,穿上系不上褲子。於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麼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他眼睛裡瞅見的,是英國的景兒,心裡琢磨的,是英國的事兒,但他瞅的方式和琢磨的腔調,無一不是老北京的樣式兒。在古玩店裡,他琢磨著怎麼給隔壁店家個小釘子碰。「然後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酒館裡, 在牆角買醉的四個老頭兒,在他眼中也是「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的。恐怕那一瞬間,他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上次在八大胡同喝成醉貓的時候,他眼裡也看到過同樣的景象。只不過那四個老頭穿的是大褂,這四個老頭穿的是洋行頭。老馬先生在倫敦也過著老北京的日子,操著老北京的腔調。讓他改?怎麼改的了,別說那時候的他了,現在的你也未必改的了。
老馬先生不僅自己說著俏皮話,還讓周圍一眾英國佬跟著走了腔串了調。作為早期移民,從海上漂了四十餘天,來了這裡,誰不希望能不跟腔搭調,能出出自己的聲音,哪怕是病時的哼哼,也就知足了。在老馬先生那個時候,哪能做到,也就是在小說裡寫寫,過過嘴癮罷了。直至現在,這恐怕也還是新一代留學生和移民的理想。
溫都姑娘傲慢,但收拾狗時一句「跟我洗澡去,你個小髒東西子!」盡顯調皮,似乎和大雜院裡隔壁的二丫頭沒什麼兩樣。
溫都寡婦保守,操著京片子跟女兒抬槓時雖是抱著尊貴的小狗,那腔調倒也像極了老北京胡同口納鞋底子的老太太:「拿破崙,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槓!她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老馬先生迂腐,琢磨茶壺價碼時故意拿腔作調,是不是一秒鐘穿越回了琉璃廠,像個在店跟前兒顯擺新貨的大爺:「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象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老馬的兒子馬威,跟爹不是一個風格,算是靠譜青年了,但也時不時自言自語的怨天尤人上兩句:「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北京腔裡的倫敦生活,讓高傲的不那麼高傲,迂腐的不那麼迂腐,痞氣的不那麼討人厭,正氣的也不至於不食人間煙火。連溫都寡婦的那條狗——那隻自小長在倫敦,天天養尊處優的拿破崙,也沒了高傲勁兒,天天逮誰啃誰的腳後跟。「拿破崙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京腔京韻出現在對倫敦的描寫中,似乎不顯恰當,但離了京腔京韻的英國人,老舍先生恐怕更是不會喜歡。他本不很喜歡英國人,他們傲慢保守,正因為不喜歡,他也覺得自己「沒寫出幾個像樣的英國人口」。1925年,在英國的日子,恐怕不會多舒服。有鄉愁的時候,跟故事裡操著京片子的英國人對上幾句話,或許倒能覺得周遭多了幾分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