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講到王維時,說他少年得志,在21歲最好的年華便早早中了狀元。事實上,古代詩人很多都沒有辦法像王維這般「才」「運」雙全,而今天講的晚唐詩人馬戴,早年多次考試都沒考上,一直到四十四五的年紀才終於登第。雖然起步晚,但也有人稱他是「晚唐之馬戴,盛唐之摩詰也」。
提起馬戴,許多人並不是那麼熟悉,但其實,他的詩才在晚唐詩壇中,還是比較突出的,這一點,由歷代對他的評價可以看出。《唐才子傳》寫其:「戴詩壯麗,居晚唐諸公之上」;而嚴羽《滄浪詩話》亦推其在晚唐諸人之上;紀曉嵐說他是晚唐詩人中「骨格」最高的(《瀛奎律髓刊誤》)。
馬戴擅長寫五律,詩中渾然沒有晚唐時期詩文的纖靡之氣。今天要說的這首《落日悵望》很有代表性,沈德潛先生《唐詩別裁》評此詩「意格俱好」,意境與格調都很好。
落日悵望·馬戴孤雲與歸鳥,千裡片時間。念我一何滯,辭家久未還。微陽下喬木,遠色隱秋山。臨水不敢照,恐驚平昔顏。
釋義:日落時 鄉愁起 時光不居 年華老去
詩人在落日時分悵望,孤雲浮於天際,飛鳥歸於日暮,即便身在千裡,她們也能夠在片刻間到達。而我呢,為什麼卻還停留在這裡,離別家這麼長時間還未曾歸去?
這四句,詩人由無翼而能飛的雲,與有翼而能翔的鳥,在日落時分都能「歸家」,襯託出自己獨在天涯的孤獨無依,寫其對家鄉的思念之情。
再望去,眼見夕陽從高大的樹木上漸漸墜落,帶出的霞光遠遠地燃燒進秋山。時光倏忽流去啊,讓我徘徊在水邊,卻不敢看如鏡的水面,害怕看到不復往日的容顏。
後四句,再寫詩人落日悵望的主景「夕陽」,將太陽一點點落下,再到沒入地平線,霞光燃燒天際,漸漸黯淡的動態描寫得非常生動。而這一過程,又使詩人感嘆於時光的流逝。
一情一景 情景交替
許多律詩,在寫法上,都講究情景交融,一般前半寫景,後半抒情,比如我們熟悉的杜甫的《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前四句詩人集中寫登高時所見之景,後四句寫抒情主體的處境與心態。不僅《登高》是這樣,我們所熟悉的大多律詩都喜歡這樣寫。
而馬戴這首詩的寫法卻不一樣。他採取兩句寫景,兩句寫情,再寫景,再寫情的方式,將情與景交替書寫,一層層深入,讀來具有特別的層次感。
第一層遠眺的詩人見雲與鳥歸,令人想見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日落時分,一天的事情都到了終結之時,自然萬物都知歸家,可我呢?為什麼偏偏滯留在這遠方無法歸去?強烈地抒寫了詩人的羈旅之思。
第二層又見夕陽落下,餘暉浸沒樹林,這由明及暗的過程,動態地寫出白晝即將隱沒,黑夜即將來臨的流逝感。每一天,時光都會像這般流去,這又很難不讓人生發出感時傷逝之情,而詩人在此寫不敢臨水,怕見到水中照見已生了變化的容顏,年華老去的感嘆便融於其中。
試著把二三聯調換順序,在閱讀上不會有任何影響,但在意境、情景與情感上,卻差之千裡。
讀書燈下記:
天上這一輪落日,古今多少詩人詞者競相詠嘆,李白想拴住馱日西去的六龍並且灌醉它們,李賀想要斬斷龍足,食其肉,以讓太陽永懸於天空,不復西垂。
可無論多少人挽留,太陽依舊自顧地東升又西落。這時節,這天地,是王績所寫的「山山唯落暉,樹樹皆秋色」,是王勃所寫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李商隱所寫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也是馬戴在這首詩裡所寫的「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
時光荏苒,向西流去。「平林新月人歸後,獨立小橋風滿袖」,太陽落下,月華升起,遠遠的,人們都一一歸去了,我為什麼卻還獨自站立在這小橋上任來往的風灌滿衣袖?天邊孤雲,倦飛之鳥,自然萬物都有它們的歸宿,它們可以停歇的地方,可我為什麼還在這裡悵惘著落日眺望著家鄉呢?
這是詩人詞人語言中共通的情感,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答案,卻也是詩歌之所以感染人的力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