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要列舉對湖南精神最具影響的一位古人,此人恐怕非王船山莫屬。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因為晚年隱居於石船山下的湘西草堂,故學者稱船山先生,他是晚明清初傑出的思想家。維新志士譚嗣同曾說:「五百年來學者,真能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非過言也」。王船山一生以明遺臣自居,終身不剃髮、不易服,其孤高耿介的個性當世少有。曾自題畫像曰:「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王船山在抗清失敗之後,潛心學術,著述頗多。但是,王船山卻幾乎一生寂寂無名。
王船山歿後二百多年,其人格精神與思想學術卻得到了湖湘士子的大力表彰。尤其是晚清湘軍集團的將領,如曾國藩、郭嵩燾、彭玉麟、胡林翼、羅澤南等人,大多推崇船山學行。其中曾國藩在金陵刊刻了《船山遺書》;郭嵩燾上書清廷最終使得王船山得以入祀孔廟;彭玉麟則為王船山立傳,「親讀其書,私淑其人」。可以說船山精神,就是凝聚湘軍將領的一條重要的精神紐帶。王船山還對湖南近代以來的維新派、革命派人才群體有著重大的影響,他們也都深受船山精神的鼓舞。從譚嗣同、唐才常、黃興、譚人鳳、楊昌濟等人的言談、日記和文集中都可以看出,《船山全書》是他們的案頭必備之書。誠如梁啓超所言:「船山在清初湮沒不彰,鹹同以後,因為刊行遺書,其學漸廣,近世的曾國藩、胡文忠都受他的薰陶,最近的譚嗣同、黃興亦都受過他的影響。清末民初之際,知識階級沒有不知道王船山的人,並且有許多青年作很熱心的研究,亦可謂潛德幽光,久而愈昌了。」
那麼船山精神到底是指什麼呢?
王船山的一生,有48年是在清廷的統治之下度過的,然而王船山始終稱自己為「明遺臣」,他生前就草擬了墓志銘,其中說:「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葬於此,……自為銘曰: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茲丘,固銜恤於永世。戊申紀元後三百年十有年月日。」這既是王船山對自己一生的政治抱負和學術活動的總結,又是其獨特人格精神的體現。所以說,船山精神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以堅貞之遺臣所體現的民族氣節、集豪傑與聖賢一體的人格理想、即事窮理經世致用的求實精神。
滿洲入關以後,頒布了「薙髮令」,希望從髮型服飾上磨滅滿洲與漢族的界限,從而達到徹底徵服漢族的目的。因此髮膚之全歸,被賦予了象徵民族尊嚴的特殊含義。王船山為此不惜改姓名,換裝束,自稱瑤人,藏匿於湖南苗瑤山區荒無人煙的山洞,蓄髮明志。其王船山堅貞的民族氣節,也是「身任天下」精神的體現。從青年時期與友人組織匡社,「莫擬津難問,誰言枉可尋」,到中年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勇抗清;再到晚年誓不剃髮、不易服、不出仕直至最後「全而歸之」,王船山的立身之堅決、氣節之剛烈,即使在晚明的遺民之中,也是不多見的。
追求集豪傑與聖賢一體的氣象,是王船山作為湘籍儒者最為突出的精神氣質。王船山有感於國家興亡、民族孱弱之時,「內聖」型的聖賢人格難以在現實生活中挺立,於是他對這種道德虛無之弊進行了反思和修正。遂倡導樹立「經天緯地、建功立業」的豪傑精神,融豪傑精神與聖賢氣象為一體,創立更加完善的理想人格。作為明之遺臣,王船山對明朝的覆亡有切膚之痛,所以他提出「納之於豪傑而後期之以聖賢,此救人道於亂世之大權也。」這就是說,只有首先具備了豪傑精神才能成為聖賢,豪傑具有非凡的氣慨和獨立的人格,能夠「以身任天下」、「救人道於亂世」,為國家和民族利益而置流俗之毀譽和身家性命於不顧。他感慨「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就是要以劉琨的豪傑精神激勵鞭策自己,特別是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勇抗清,就是其以豪傑精神所貫注的聖賢氣象最為突出的體現。正如有學人所說:「他是一位雖與灰俱寒而不滅其星星之火、雖與煙俱散而不蕩其馥馥之馨的真豪傑。……其人格,其思想,皆如『孤月之明,炳於長夜』,令今日一切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生無限敬仰之情。」
王船山一生治學,重視實事求是,力戒空談虛說,倡導即事窮理、經世致用的求實精神。他力倡「言天者徵於人,言心者徵於事,言古者徵於今」的為學之道,「明人道以為實學,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自少喜從人間問四方事,至於江山險要,士馬食貨,典制沿革,皆極意研究。」王船山的後半生,是在艱苦卓絕的治學之中度過的,在湘西草堂的17年,王船山刻苦撰著,為後人留下了極豐富的思想文化遺產。其中著名的有《張子正蒙注》、《周易外傳》、《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思問錄》、《讀通鑑論》、《宋論》、《黃書》、《噩夢》等,後人將其著述編為近三百卷的皇皇巨著《船山遺書》。正如錢基博所說:「荒山弊榻,終歲孜孜,以求所謂育物之仁,經邦之禮,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悔,雖未為萬世開太平,以措施見諸行事,而蒙難艱貞以遁世無悶,因為生民立極。其茹苦含辛,守己以貞,堅強志節,歷劫勿渝。」王船山實現了開《六經》之生面的理想,建立起了深博無涯的學術體系,其人其學至今仍給予世人有益的啟迪。王船山治學崇尚經世,這既是對南宋湖湘弟子「多留心經濟之學」傳統的繼承,又是當時特殊的時代所造就,他認為陽明學派空談心性輕視務實而導致明亡的原因,他治學崇尚經世就是希望挽救這種空疏學風。
王船山繼承和傳遞了湘學當中的性理之學與經世之學,並且將之融會貫通,形成內聖外王並重的學術精神;還將湘學之中深厚的民族主義思想傳統發揮到極致,形成了一種合聖賢與豪傑為一體的理想人格。因此,我們說王船山是湖南歷史承上啟下的一位重要人物,對之後的湘學的發展、湖湘人物的陶淑,都有著特別重要的影響。以堅貞之遺臣所體現的民族氣節、集豪傑與聖賢一體的人格理想、即事窮理經世致用的求實精神,具有這樣三方面特質的船山精神,吸引、感染和徵服了無數人,最終王船山儼然成為近代湖湘文化的一面旗幟。船山精神,在一代又一代的湖湘人物的弘揚之下,也就成了湖南精神之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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