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西班牙帕倫西亞(Palencia)的一處文物因為「毀容式」修復火了。
原雕塑在1923年建成,坐落在帕倫西亞市銀行的房簷上,刻畫的是一位可愛的牧場少女形象:戴著頭巾,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經過修復後,她不僅大變樣,還轉性成了一位眼歪口斜的呆滯大叔。
修復前的牧羊少女(圖左)和修復後的呆滯大叔(圖右)
圖源:Smithsonian Magazine
這件事情由當地畫家安東尼奧·卡佩爾在Facebook上曝光後,激發了廣大網友的吐槽欲。
「一張好像融化了的面孔,眼睛是倆圓形的洞洞,一個畸形的腫塊疑似是它的鼻子,還有張『阿』的大尖嘴」——藝術領域的記者Tsioulcas評價道。
因為修復後的形象頭又大又禿,看起來又不太聰明的樣子,不少人叫它「土豆頭」(Potato Head)。
還有人發現,這張臉居然離奇地像美國總統川普!
讓我們回顧一下兩人的長相:
不能說像吧,這簡直一模一樣啊!
西班牙最偉大的的雕塑家之一,Victorio Macho Rogado嘲諷道:「鑑於川普到時候必須離開白宮,看來他提前搬到西班牙來了。」
這位「靈魂畫手」隨心所欲的破壞性修復,激發的不止是吐槽,還有抑制不住的怒火——這場修復災難已經無可挽回了:活潑可愛的牧羊少女成了過去式,今後,經過這條街上的路人,抬頭只能看見這張詭異的臉。
360度全死角,這張臉擔得起這個名號
圖源:Observer
「毀容式」文物修復,在世界範圍內都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國內前幾年引發巨大關注的安嶽佛像,修復前古樸溫潤、給人以慈悲之感,修復後色彩豔麗、渾身透著俗氣。
更讓人難過的是,安嶽佛像有1000年歷史,和帕倫西亞90多歲的牧羊少女相比,更為珍貴,是貨真價實的老文物。經此修復一劫,雖然雕像仍在,但其實它已經近乎「死亡」了。
安嶽佛像修復前(圖左)和修復後(圖右)
圖源:微博
為什麼魔幻又沙雕的「毀容式」文物修復,在全球都如此常見?
01
這些年,慘遭「毀容」的文物
作為歷史悠久、藝術氛圍濃厚的國家,西班牙在人類藝術史上算是「優等生」,出過許多藝術家,也擁有海量珍貴的藝術作品。
正因如此,它也淪為「毀容式」文物修復的重災區。
最知名的一次修復事故發生在2012年,「受害者」是下面這幅耶穌壁畫。
修復前的英俊耶穌(圖左)和修復後的猴子耶穌(圖右)
圖源:Medium
這幅戴著荊棘王冠的耶穌畫像,作者是19世紀中後期的知名畫家Elias Garcia Martinez。壁畫一直掛在薩拉戈薩市附近的教堂,安靜地度過了一百多年歲月,直到被一位「好心」的老婦人變成了「基督猴子」。
「基督猴子」的相貌實在魔性,迅速變成了表情包素材。不少網友把這張臉帶入到其他畫作和場景中玩梗,比如「基督猴子」版《最後的晚餐》:
套入《吶喊》中似乎比較和諧,沒什麼違和感:
耶穌顯靈了!在狗子的美臀上:
除了這幅畫,還有著名的《Los Venerables》(《聖母無染原罪》),來自17世紀的西班牙畫家巴託洛梅·埃斯特萬·穆裡略,創作於1678年。
原畫中的聖母瑪利亞,本來象徵著沒有原罪的純潔,天真爛漫、柔美寧和;修復後則直接成了墮入風塵的中年大媽。
修復前的純潔少女(圖左)和修復後的中年大媽(圖右),再胡來也搞不出這種魔幻的效果吧?!
圖源:Wikipedia
可怕的是,這幅壁畫還被修復了兩次,兩個版本一個比一個風塵和老態,讓人非常懷疑修復者是不是和聖母瑪利亞有仇,蓄意報復。無冤無仇的話,不如看看眼科或者自剁雙手。
還有人嫌棄原來樸素的審美,總想把文物變得更現代。
比如哥倫比亞索萊達一座19世紀的聖安東尼像,由於白蟻腐蝕,教堂把雕塑送去修復。結果,神父打開包裹就呆住了,驚恐萬分地看著濃妝豔抹的聖安東尼和小耶穌。
修復後(圖中和圖右),眼影、腮紅、口紅都打得很重,仿佛剛從美容院出來,準備直奔「變裝皇后」選美大賽
圖源:medium
「毀容式修復」還可能是個奇招。
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座天主教堂的瑪麗和小耶穌雕像,創作於上世紀中葉,當地有些熱衷於破壞公物的流氓,多次砍下小耶穌的頭——警察找回來,安上,沒多久又丟了。
最近一次丟失是在2016年,小耶穌再次被斬首後,它的頭顱徹底失蹤了,警察毫無頭緒。人們以為頭再也找不回來之時,當地的藝術家希瑟·懷斯自告奮勇,決定幫可憐的小耶穌再做一顆頭安上。
按照市場價,做一顆頭需要7300美元,但懷斯表示,沒事兒,我免費做。教堂就這麼開開心心地等著,結果等來的是一顆怪異的紅色怪物頭顱,引發全網轟動。
修復後(圖右),這恐怕不是耶穌,而是外星人……
圖源:AP
路過的市民實在覺得這顆頭很驚悚,多次抗議。
偷走原版頭顱的小偷作為當地居民之一,也受不了修復後的大紅頭:「這玩意兒實在太可怕了!」醜醜的紅色耶穌頭,讓小偷良心發現,自覺歸還了原物……
但是,也許是因為這顆離經叛道的頭為這座教堂帶來了巨大的關注和流量,也許是因為這顆頭荒誕醜陋到可笑,教堂居然喜歡上了它,一直沒有更換。
在國內,「毀容式」文物修復的新聞也屢見報端。中招的不僅是安嶽佛像,還有遼寧朝陽市雲接寺的佛教壁畫。
這幅創造於901-1125年間(宋朝)的壁畫,花了近百萬人民幣,把好好的藝術品改成了卡通畫,真是花大錢,不幹人事兒。
修復前(圖左),古樸有宋朝風貌;修復後(圖右),動畫小作坊出品的神話劇
圖源:微博
敦煌著名壁畫修復專家王金玉說,這樣的結果「徹底破壞的文物,原來的壁畫不復存在了」。引發巨大關注後,當地政府解僱了兩名涉事官員。處罰來了,但人們再也無法欣賞到原畫了。
色彩是一個大坑。不僅是中國的佛像,國外的耶穌像也遭到過豔俗色彩的襲擊,比如西班牙拉納多羅15世紀的聖母瑪利亞雕塑,原來是樸素的木雕,「修復」後成了2元店裡的劣質玩具。
修復前(圖左),修復後(圖右),突然變成廉價的泥塑質感是怎麼回事……
圖源:Brightside
慘遭「毀容」的不僅有人物像,還有建築。
比如土耳其的奧卡克裡阿達城堡,擁有2000多年歷史,已是半廢墟的模樣。但正是這樣的滄桑面貌,引人遐思。結果,土耳其政府嫌太破,斥巨資敲定一個五年修復計劃。
2010年,城堡修復完畢,「煥然一新」,絲毫沒有過去的影子。這簇新的面貌,方正的小窗戶,潔白的牆壁,讓人難免不呵呵:這是抄襲像素遊戲Minecraft麼?
修復前(圖左)和修復後(圖右),雖然很呆萌,但確實毀了容
圖源:Brightside
幾年前,長城也遭到過「毒手」。這段780米的長城,修復不過是敷衍地用水泥糊了一遍,把原本的結構完全破壞了。
修復前(圖左)和修復後(圖右)
圖源:Brightside
所幸,這場失敗的修復引發巨大關注後,長城的修復變得更加謹慎小心,這樣的悲劇沒有再重現。
02
為什麼修復容易變「毀容」?
為什麼全球範圍內,文物、藝術品的「毀容」這麼常見?究其原因,恐怕「不專業」是主要元兇之一。
俗話說得好,「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但偏偏有一些非專業人士,自以為有審美、有善心,自作多情地介入到文物、藝術品的修復中,造成破壞性的後果。
像「基督猴子」,就是一位老婦人因「好心」釀造的悲劇。2012年,81歲的塞西莉亞·吉米內斯到聖米歇裡科迪亞大教堂參觀,看到「戴荊棘王冠的耶穌」這幅畫。
她自稱,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幅畫。看到壁畫上的耶穌有些疲倦、模糊,她決定為此做點什麼——拿起畫筆,開始「修復」。事實證明,這份擔心和好心是完全多餘的。
塞西莉亞看到的耶穌是圖左的樣子,確實應該好好修復保護一下了,但這份責任不該由她承擔
圖源:the Sun
損壞發生後,許多藝術史學家迅速趕到教堂,商議如何拯救這幅畫,最終得出結論:這種破壞是不可逆的。儘管通過努力,部分損壞得到修復,但很難回到最初的模樣了。這樣的結果,無疑讓許多藝術愛好者扼腕。
德拉瓦大學的專業藝術修復人員斯託納表示,這種「自己動手修復的案例」,不僅在歐洲時有發生,在美國更是常見。
這種「自己動手」背後,或許不僅是單純的意外——「貪小便宜」也是造成「毀容式」修復的原因之一。
許多業餘藝術愛好者會主動提出「免費修復」的方案,一些教堂、機構往往為了省錢,願意「冒險」,卻落得一個徹底毀壞的結果。
比如,「基督猴子」的作者塞西莉亞就聲稱自己的修復行為得到了教區牧師的許可;
《聖母無染原罪》的所有者是位私人藝術品收藏家,發現畫中的聖母瑪麗亞面容有些模糊,就隨便找了位家具修復師,給對方支付了1200歐元(與畫作的價值相比,這算是一個很低的價格),結果得到的卻是「墮入風塵的瑪麗亞」。
每看一次修復後「來自大姐的死亡凝視」,我都會想起小學時紋了眉毛和眼線、打過我的班主任,只想大喊一句:「這位大姐你有事?!」
圖源:the Sun
安嶽佛像「毀容式」修復背後也有著類似的故事。按照當地文保部門的說法,佛像是1995年由當地群眾自發籌款修復的,信男善女們覺得「捐點資、上點顏色,便於大家來朝拜」。
民間的自發修復,往往缺少專業的知識和經驗,根本無法找到專業修復人士,一味求新,反而好心辦壞事。
廣安金鳳山水月觀音也是群眾集資修復,卻好心辦壞事的典型案例。修復後的觀音,殘缺的右胳膊倒是接上了,但長得不正常;塗上紅、藍、綠三色油漆,又現代又豔麗,身體力行演繹了「五彩斑斕地醜」。
修復前(圖右)和修復後(圖左),這比長臂猿還誇張的手臂是認真的嗎……
圖源:微博
但問題是,為什麼非專業人士能這麼隨意地介入到文物和藝術品的修復中?背後恐怕也有監管不力的原因在。
像是文物破壞性修復的「重災區」西班牙,類似事件之所以累發,原因就是寬鬆的規定:文物和藝術品的修復者不需要「持證上崗」,也沒有什麼強制標準,導致許多沒有接受過良好專業培訓的業餘愛好者介入到文物修復中來。
西班牙加西亞文化遺產保護和修復學院的教授費爾南多·卡雷拉對這種情況感到很憤慨:「這些人配叫修復人員嗎?他們很笨拙,把事情搞砸了,藝術品毀壞了。」
西班牙馬特雷拉城堡(Matrera)的修復前(圖右)和修復後(圖左),這次修復其實是由專業人員操盤的,但效果仍然引發了很大的爭議:負責修復的建築師代入了個人審美,想做出一個既保留遺址,但又有現代感的作品,但在當地人眼裡,這是妥妥的翻車
圖源:Brightside
但問題是,根據現行法律,這種不專業的修復是沒問題的,卡雷拉也覺得非常不合理:「你能想像一個沒有任何醫學背景的人被允許給他人做手術嗎?或者沒有藥劑師許可證的人隨便給別人出售藥物?又或者讓一個沒有任何建築學背景的人去蓋房子?」
他提議,為了西班牙的文化和歷史,必須提高修復人員的專業門檻,實施更嚴厲的管理政策,不然這種情況還會繼續發生。
除此之外,政府更多的財政資源投入也是值得考慮的。在西班牙,一些政治家覺得為文化遺產折騰不划算,不像醫保、就業之類的問題那麼與民生、現實相關,很難通過文物保護做出什麼政績。
在國內,情況也類似。正是因為政府和當地文物保護部門的不作為,民眾才能自發而自由地介入到修復中,卻不幸造成文物的永久損毀。
03
文物修復,「如舊」還是「如新」好?
按照安嶽「信男善女」的標準,或許並不會認為修復後的佛像「毀容」了。關於文物修復破壞與否的標準,其實是有一個爭議空間的,畢竟審美是私人化的,不可能完全一致。
比如達文西收藏於羅浮宮的作品《聖母子與聖安妮》,講道理這個修復和其他案例相比,算是很專業且良心的了。所謂「修復」,其實類似清洗,羅浮宮僱傭了幾位專業人士,把畫作上幾個世紀的汙垢去除了,相應地,畫的色彩也變得更明快了。
修復前(圖左)和修復後(圖右),大體沒變化,顏色飽和度變高了些
圖源:羅浮宮
但羅浮宮的兩位保護專家對此表示強烈不滿,認為這個翻新的做法使得畫作失去了歲月痕跡,也屬於破壞,並以辭職表示抗議。
然而,類似的清洗修復在2016年再度發生,羅浮宮把文藝復興時期的一副畫作《施洗者聖約翰》清洗了一遍。這幅畫上一次清洗,是在1902年。這次清洗花了9個月,成品中的聖約翰形象也變得更加清晰。
《施洗者聖約翰》原畫由於時間對顏料的侵蝕,整體色調略微暗淡、模糊,卻有種古樸柔和的「高級感」
圖源:羅浮宮
這種清洗式的修復,雖然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但客觀上來說,對文物的傷害比較小,屬於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範疇。
同樣是西班牙,聖米格爾·德埃斯特拉教堂的聖喬治畫像是擁有500年歷史的傳奇之作,修復後,變成了圖右的樣子。
修復前(圖左)和修復後(圖中、右),也有人喜歡修復後這種卡通風,覺得挺呆萌可愛
圖源:the Sun
有人吐槽,這是請了迪士尼團隊進行「卡通式」修復,把聖喬治畫成了《丁丁歷險記》裡的人物;但也有人覺得這個修復並沒有太背離原始形象,甚至還有些可愛。
最終,教堂和負責修復的公司被政府各自罰款6000歐元,勒令重新修復。於是,教堂又花了37000美元,把聖喬治又恢復成了最初的樣子。
其實,在文物修復專家之間,也一直存在修複方式的爭議:究竟應該「修舊如新」,還是「修舊如舊」?
前者以「新」為標準,後者則更加複雜——一些文物,在歷史上本身就有過修復的記錄,是要把文物維持現在的樣子,還是修復到某個時間段的狀態?
像義大利著名的修復理論家Cesare Brandi,就是「修舊如舊」的忠實擁躉者,他認為,修復師不僅要參考藝術品最初創造時的樣子,也要尊重它所經歷的歷史。修復藝術品的時候,也要保留時間印跡,把對其狀態的幹預降低到最小,而非一味求新。
像我國大足石刻修複課題組負責人詹長法,就很認可Brandi的觀點,也把這個理念帶到了大足石刻佛像的修復中。
正在對大足石刻佛像進行修復的工作人物
圖源:網絡
這場討論還要繼續下去,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論「修舊如新」還是「修舊如舊」,前提都是尊重文物原來的樣子和它背後的歷史,而非一廂情願地強加現代審美,借好心之名,行破壞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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