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孟湘(大學生)
難在無悔,對愛情,對操守,心靈能夠高飛的,是因為潔淨,輕霜滋味。
已近蒼茫,雁點青天字一行。抬頭,目送,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縱紅楓似火,山銜好月,依舊念: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總有無法留住的歲月,滑如蜀錦,薄如蟬翼。如果憂傷,不如彈一曲《平沙落雁》,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瀟瀟灑灑,清清泠泠,猶如樹送落葉,相忘於江湖,襟懷遼遠。
於是高飛,田疇如棋,長河如帶,天遼闊,一行詩,那麼醒目地提醒別離!終於難捨,或是舊時相識?於是想像,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憐雁,還是自憐?因它潔淨,所以仰望。
李陵的人生,自有他的無奈處,在送別蘇武時,言及家國,泣不成聲,道賀語裡,哀悔憂憤交並。終是染了塵。幾十年的塞外風雪裡,蘇武牧羊,守著自己,靈魂潔白如雪。幾十次看著北雁南飛,獨飲巨大的寂寞無望,他的孤忠,贏得了匈奴的欽佩,更加不願放還。漢使欲救蘇武,對單于編出了傳奇千古的故事:漢皇帝射雁上林苑,雁足系書,言蘇武在某大澤中。單于大驚,放了蘇武。
於是雁就傳著書,浪漫的故事寫滿天宇,掛滿西樓。它承載著忠貞、守信的寄託,引頸高飛。它們的身影下,俗世的愛情仰望,渴望永遠。想起《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見寶釵豐腴,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可巧黛玉看見,答寶釵問,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哪裡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哎喲」了一聲。
寶玉終究是愛黛玉多一些,卻總愛依紅偎翠,曹公多情,並不見怪。真有呆雁,卻不是眼神的遊移。雁的呆,呆在忠貞。配偶死,或殉情,或一輩子單飛,直至死亡。800年前,16歲的元好問遭遇了這樣的愛情:獵人網羅住兩隻大雁,公雁奮力逃脫,母雁逃離未遂,被獵人殺死。公雁盤旋不去,高空投地而亡。元好問心神搖撼,買下雙雁埋葬,號曰「雁丘」。悽美的愛情打動了他,一首《摸魚兒雁丘》至今動人心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樣的愛情不能容許分別,更何況生死?那樣的決絕!愛到深處是蒼茫。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喜歡「鴻」的發音,自有遼闊的意味。靈魂高潔,便有了凜冽的況味,才配以蒼天為紙,書寫爽潔。雖憂傷,卻無悔,跟隨內心的指引,過衡陽,無留意,無掛礙,一身整肅,心如冰雪。
難在無悔,對愛情,對操守,心靈能夠高飛的,是因為潔淨,輕霜滋味。就如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心不甘,卻無悔。亦如蘇武,即使未能歸漢,永訣人世時,也必坦然。人生總有別離,暫別或永別,當歸帆催緊,心裡或有不舍,卻可以安寧,無慚愧,別離的汽笛,才只有憂傷的詩,無後悔的淚。正如徵雁,聲聲長唳,只為道別珍重,寥廓天宇,從此遠去。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雪會化,鴻飛走,相逢有緣,相別無悔,只因當初,彼此肝膽俱冰雪。抬頭揮手,我在原地,北雁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