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風雨歸牧圖》的詩堂上題有七絕一首,「冒雨衝風兩牧兒,笠蓑低綰綠楊枝。深宮玉食何從得,稼穡艱難豈不知。緝熙殿書」。上鈐:「御前之印」。據記載,緝熙殿建成於宋理宗紹定六年(1233),所以此題為宋理宗所寫。理宗為南宋第五位皇帝,是寧宗的侄子,他大力推崇理學,執政前期一度勵精圖治,很有一番中興的願望。政事之餘,他在畫院眾多花團錦簇的花鳥畫中選擇了這幅作題似也有心懷民生的深意。
《風雨歸牧圖》是李迪紀年最早的作品,作於孝宗淳熙元年。孝宗堪稱南宋最有作為的皇帝,甫一即位就興兵北伐,意圖收復中原,雖然最終失利,但他專心理政,整頓吏治,重視農業,在位期間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天下一派昇平景象,史稱「乾淳之治」。《風雨歸牧圖》正創作於這個時代背景。
雖然畫中既有風,又有雨,還有風雨欲來的慌忙,但這風雨慌忙的景象置于田園牧歌式的山野鄉間和天真無邪的牧童上,卻更加顯得安穩寧和。畫院的設立雖是為了粉飾大化,但作品立意的高低,取材的巧妙與否,好手與庸才之間還是有霄壤之別。作為畫院畫家的李迪,其筆下出現這樣的場景正是其高明之處,「歸牧」的題材既巧妙地暗示了天下大治,也揄揚了皇帝勤政愛民,甚至隱約也符合了儒家的理想,正因如此,這樣的題材會在孝宗朝出現,之後卻無法令定理學為偽學的寧宗留意,但卻得到了推崇理學、甚至連諡號也定為「理」的理宗親筆題詩的榮幸。
《風雨歸牧圖》展現了李迪成熟的繪畫技巧,人物與動物的形象極其生動:牧童在牛背上低頭縮頸,一個的鬥笠被風吹走,趕緊掉轉身去,將撿未撿的動態,兩隻黃牛迎著風雨奮力前行,眼睛瞪得渾圓,身上的牛毛根根豎起,這些情態仿佛一張定格的照片,纖毫畢現地被畫家捕捉到了。而山野景色的描繪也頗見功力,尤其是風雨之中的柳樹與蘆草,大片的柳葉細碎如籠煙霧,蘆葦雖纖細卻堅韌,隨風迎舉,不同景物特有的性狀姿態都在畫家筆下呈現。
莊肅的《畫繼補遺》說李迪「工雜畫,然寫飛走花竹頗有生意,其於山水人物皆無所取焉」,對他的山水人物並不十分讚賞,這樣的評價似乎與《風雨歸牧圖》中展現出來的對人物、景物的精彩描繪有所牴牾。實則,莊肅對李迪的評價是對比其列舉的其他御前畫家而言的,山水有馬遠、夏圭,人物有馬和之、蘇漢臣,他們都有相對大型的山水或人物畫作品,相比而言,《風雨歸牧圖》這樣畫在團扇上的近似於風俗畫的作品,於莊肅而言應是歸在「雜畫」一類的。夏文彥的《圖繪寶鑑》說李迪「工畫花鳥竹石,頗有生意,山水小景不迨」,顯然是沿用了莊肅的評價,而把山水人物無所取改成了「山水小景不迨」卻不免「差之毫厘,謬之千裡」,以《風雨歸牧圖》中的柳樹、蘆葦和寥寥數筆的坡陀來看,李迪的山水小景非但不是不迨,而是十分擅長的。莊肅與夏文彥是最早對李迪的繪畫作出評價的人,而《圖繪寶鑑》的影響遠大於《畫繼補遺》,因此後世的畫史畫論大多引用的都是夏文了。
《風雨歸牧圖》之後13年,孝宗淳熙十四年,李迪完成了代表作之一《雪樹寒禽圖》。與南宋宮廷畫家常見的團扇小品不同,這是一副沿襲了北宋規制的全景花鳥,描繪了寒冬時節,一隻伯勞靜棲在山坡的一株枯樹上,虯曲如鐵的樹枝和旁邊的叢竹覆著皚皚白雪,周遭一片靜寂,時空都仿佛被嚴寒凍結起來了。
李迪的畫藝在這幅作品裡達到了巔峰:經典的構圖令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恆定之美;絕佳的造型能力體現在惟妙惟肖的禽鳥、疏密有致的枯樹和叢竹上;高超的筆墨技巧在表現鳥類絨羽的輕柔、枯枝的冷硬以及竹葉的薄利時截然不同、遊刃有餘,不同的肌理與質感恍如可觸;對於整體畫面的掌控與氛圍的營造令觀者猶如身臨其境,浸浸然鬚眉盡寒。空曠、寒冷與靜謐使人憑空生出無盡的肅穆與悲涼。這一年的十月,太上皇趙構在德壽宮駕崩,一年多之後,孝宗禪位於太子,退居重華宮,南宋最好的時光,宋代最後的昇平年月也隨之走到了盡頭。
《楓鷹雉雞圖》《紅白芙蓉圖》《獵犬圖》與《雞雛待飼圖》都是李迪寧宗慶元二、三年間的作品,這個時期是他的創作高峰,題材都是他最擅長的花鳥。《楓鷹雉雞圖》是雙拼絹幅面的大畫,畫家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幅楓鷹虎視欲搏、雉雞倉皇奔逃的景象,與《雪樹寒禽圖》的靜謐正相反,畫面充斥著動蕩不安、惶恐促迫的氣息。巧合的是,整個慶元年間,朝野上下也正是充斥著這樣的氣息。
寧宗即位,權臣韓侂胄為打擊政敵,斥道學為偽學,禁毀理學著作,訂立偽學逆黨籍,開始了為時六年的「慶元黨禁」。作為文藝侍從之臣的宮廷畫家自然不太可能參與到朝廷的黨爭,要說他的作品蘊含著什麼幽微的微言大義必然牽強附會,然而,不論作者原意與否,所有的文藝作品亦不會完全脫離時代的影響,它們會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時代的風雲。《風雨歸牧圖》《雪樹寒禽圖》與《楓鷹雉雞圖》是如此,《紅白芙蓉圖》《獵犬圖》與《雞雛待飼圖》也是如此,後三者是李迪作為宮廷畫家的典型作品,悅人耳目,供人玩賞,它們是花鳥畫得以存在的前提與基礎,展現與保留了這個畫種最高妙的技巧與最高貴的審美。而正是有賴於許多如李迪那樣、以及更多沒有留下名字的畫家,兩宋時期的花鳥畫得以成為中國畫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文章來源:《收藏家》201905期《李迪和他的花鳥畫》作者:孫丹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