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現象,本來是沒有,人把它創造出來,然後很多人信,信沒有的東西,就是迷信。蒲松齡寫了很多狐狸精,他信不信這個東西真實存在呢?讀聊齋志異,會發現他對這個事情的態度很曖昧。
蒲松齡,聊齋志異是一本志怪小說集子
本來沒有的東西,把它創造出來,一定是有原因的,這本身就值得研究。民俗學就是幹這個的,民俗學對狐文化的原型,民間狐文化信仰的演變,民間文化和主流文化的互動等各個方面進行研究,目的是想搞清楚民俗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間的關係。
蒲松齡,一生致力於科舉,無奈舉業不順,當了一輩子的教書先生。無論他考科舉還是教書,對象都是當時的主流文化。有趣的是,他又寫了聊齋志異,450篇文章中,寫狐狸精的又佔了很大一部分。一般的說法是蒲松齡是借鬼狐來說人,表達他的思想和感情。這樣說也對,但是如果再追問一下,他為什麼要塑造那麼多狐狸精的形象?一定是有原因的。
白色的九尾狐狸古代被視為祥瑞
狐狸精,在上古三代的時候,本來是瑞獸,《山海經海外東經》裡面記載的青丘之國「其狐四足九尾。」郭璞給這條作注的時候說:「太平則出而為瑞也。」這個意思說的很明白,狐狸精是祥瑞之兆。
舉世聞名的大禹,按《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裡的說法,他娶的就是一隻九尾狐。大禹到了三十歲還沒有娶親,有點著急,因為「恐時之暮, 失其制度」,於是就對著天祈禱說:「我該娶老婆了,你會回應我的吧?」他說完,就有九尾之狐來找大禹。大禹認為這是天對他的回應,他說:「其九尾者,王者之證也。」意思很簡單,一般的狐狸只是狐狸,九尾的狐狸,也就是狐狸精,是「王者之證。」
一直到了漢代,狐狸精都是祥瑞的象徵,因為主流文化認為「王法修明,三才所得,九尾狐至。」所以民間也開始跟著信,這是一個上下之間的互動,但是到了魏晉以後,主流文化裡狐狸精的祥瑞的象徵開始淡化,但是在民間,依然盛行,比如唐代「房中祭祀以乞恩,飲食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 。 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 」
聊齋志異中的女狐形象
漢代,中國文化史上發生過一件大事---今古文經之爭。反映在狐狸精這件事上,就是寫《說文解字》的許慎,他對狐做了個新的解釋:「狐,妖獸也,鬼所乘之。」你或許搞不懂今古文經的爭論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如果你夠聰明,應該知道,古文經派大概是佔了上風,因為越往後世,狐狸精是妖獸的觀念越定型。
魏晉,尤其是晉代,儒家文化沉寂,道教興起,加上佛教傳入,文化之間激蕩,神仙方術盛行。這個時候開始對狐狸精有了新的專業的解釋。
東晉郭璞《玄中記》:「 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裡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
東晉幹寶《搜神記》:「千歲之狐,起為美女。」「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名之阿紫。」
比較郭璞和幹寶的說法,郭璞更具備開放性,狐狸精可以有多種的變化,並不限於女人。而幹寶把狐狸精和淫婦對應起來。就修煉的難易程度來說,郭璞的說法要相對容易的多。
狐狸精後來專指淫蕩的女人
房中術和狐狸經產生聯繫,大概應該就在這一個時期。
馬王堆出土的房中書說明,早在二千多年以前,中國古代的房中術就已經具備相當完備的體系。最早的房中術主要是討論醫學、養生的問題,魏晉之後,道教開始拿過來豐富成內丹派的採補之術,到了明清,房中書被色情小說拿來大事渲染,名聲就搞臭了。
其實,房中術是一個涉及醫藥養生,家庭婚姻,宗教,文藝等許多領域的重要的研究課題,不過這個不是這篇文章能說清楚的。
還是回來說房中術和狐狸精的關係。
狐狸要想成精,修煉成人,需要一定的方法,不是光活的長就行,再說不講方法也活不長。一般認為,到了唐代,狐狸通過「採補」來修煉成人的觀念就開始流行。《太平廣記》裡記錄了大量的狐的故事,狐狸修煉的方式大都是:「盜採精氣,損人之壽,延己之年。」
這事實上加深了人們對狐狸精的恐懼。
馬王堆出土大量文物,其中就包括帛書
宋朝的道學,講「存天理,滅人慾。」事實上人慾是滅不掉的,滅了還叫人嗎?但是還是要滅,所以道學家把那些擅於與男人交往,性感美麗,以色誘人的女子叫做「狐狸精」,事實上是利用了上面的人們對於狐狸精的恐懼。
因為「狐狸精」破人敗家之外,還會要了你的命。
到了蒲松齡寫狐狸精的時候,事實上他是矛盾的。因為在他所有百十來篇涉及狐狸精的故事裡,狐狸精實際上是兩大類:一類是好的,美麗的,有情有義的,知恩圖報的。一類是壞的,目的就是為了害人,尤其是害男人。
好的狐狸精形象,耳熟能詳的比如紅玉、嬰寧、鳳仙、嬌娜這些。壞的狐狸的形象也有,比如《阿瑣》中的狐狸精,殺了董生,又殺王生, 百般魅人而不知恥。
蒲松齡寫狐狸精,大都是借她們來寫人,抒發自己內心的愛憎和抱負。反映的是蒲松齡對人,對人世的態度。
那麼拋開這些,蒲松齡對狐狸精本身這個事怎麼看待呢?
聊齋志異
有一篇《伏狐》最能說明問題,我把它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有一個太史,被狐狸精纏上了,身子被掏空,眼看活不了了,找了各種聲稱能驅狐的道士,也試了各種能驅狐的符咒,都不好使。太史實在沒招兒了,心想我惹不起,躲的起,我跑了吧。
於是就和皇帝請假,跑回老家去養病,那知道狐狸精也跟著上路了,愁啊,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一天到了涿州地界,剛住下,就聽到街上有遊方的郎中說自己能驅狐,太史趕忙讓人把郎中請進屋來,如此這般把自己的事和郎中細講了一遍。
郎中說,我有藥能治,你先把藥吃下去,等狐狸來了,你也不要怕,記住一個字----幹。就行了。
晚上狐狸精來了,這次太史沒有躲避,狐狸精一心想著和太史交歡,也沒多想。哪知道幹起事兒來,太史兇猛的竟如野獸一般,開始狐狸精還覺得暢快的很,很快就開始躲避,哀求太史說夠了夠了,停。
太史哪管這些,一來吃了郎中的藥,興致正濃,二來也是恨急了狐狸精,險些就取了我的性命,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狐狸精想跑,跑不掉,過了一會,顯出了原形,死了。」
從這個故事,我們看出,蒲松齡和魏晉以後的人對狐狸精的態度沒啥不同。狐狸精要採男人的陽氣來修煉自己。而最後遊方郎中用房中術的藥方給太史吃了,戰敗了狐狸。
以毒攻毒。
這也提醒我們,讀《聊齋志異》的時候,不要把裡面的狐狸精當成狐狸來看,而是要當成人來看。這才能讀到蒲松齡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