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飄香
文/清湘老道
打油茶,是我國西南山區人民特別是桂北山區人們喜愛的獨具特色的一種飲食習慣。它既是茶又非茶、既是湯又非湯;既是待客方式又是社交場會,更是村民日常生活的一種狀態……
1969年初,我來到越城嶺下插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越城嶺是五嶺中之一嶺,橫亙在湘桂兩省之間,縱深200餘公裡。
十月小陽春,二季稻已收割完畢,一年最繁忙的農事總算告一段落。這是一年中另一個溫暖的時節,也是另一個收穫的時候。山區的或靠山而居的農民們就要上山去採摘毛慄子、山蒼子、油茶子或其它中草藥,或賣了賺錢或補充主糧的不足。生產隊裡則利用這寒冬未到的時間燒石灰、燒磚瓦修葺集體建築和準備明年的用度。有一天隊長分配我跟其他幾個村民進大山去扛樹。
來這插隊十個來月了,還從沒有登上過村旁這座大山的山頂進入大山的深處。只是有時上山砍柴、種姜,最具刺激性的就是晚上被派到離村子不太遠的山地驅趕野豬不讓糟蹋包穀紅薯。
我早就想著進大山深處看看,看看大山的雄偉、蠻荒、神秘和山民的生活。我也聽人說;山裡人餓不到——山裡那麼多東西,隨便抓一把就能填胞肚子。越是災荒年山裡越好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糧食大都緊缺,我們知青剛下鄉的半年間是有口糧供應的,半年過後新糧出來了也就按隊裡分的糧過日子。聽說要進山,我期待著也能進山嘗嘗山裡的特產、野果和野味!最主要的是,山裡人好客熱情!
隊長當天通知,下午一行五人就出發向山上走去。開始沿山箐小溪往裡走。春夏時節小溪不小,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瀑布,穿過樹叢巖石咆哮著向山下奔來。眼下已經進入枯水期,水量大不如前,已成頗顯溫柔的潺潺流水。走了約半小時後我們離開小溪登山。
這山路是人和牛踩出來的,沒有階梯且陡峭,彎彎曲曲伴著懸崖向上攀去。我想著明天要扛著八九米長的一根杉木走這種山路回村,心裡不免有些發愁。兩個多小時後我們終於來到了山頂。壯闊浩瀚的天地頓時令我愁雲一掃、心曠神怡,大有「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慨。向東看,湘江如帶、鐵路如線,丘陵如包,十多公裡以外的黃花大嶺橫亙在東邊天際;往西望去,群山莽莽,如波如濤,向著西方蒼穹深處滾滾而去。山峰一座連著一座,被晚霞鋪染得或明或暗,層層疊疊,紅處燦爛、暗處森嚴,十分壯麗輝煌!
我還沒看夠,帶隊的村民就催著趕路:下山,下山,天黑前要趕到住的地方!
我們便往西邊下山。一條又一條的山箐峽谷從山的折皺裡延伸開去,它們孕育了無數的水流、無數的林木和無數的田園萬物。
大慨又走了三四十分鐘,暮靄中我們走到一個不到十戶人家的小山村。狗吠聲中馬上有人出來迎接。人尚未坐定,女主人便在火塘上架鍋了,只見女主人拿出一口厚厚的鐵鍋,鍋不大直徑只有20來釐米,正中有一突出的橢圓口,裝著一10多釐米長的木把,鍋的右邊正中又有長出約五釐米的一半圓敞口,這就是油茶鍋。
山區秋日已經很有涼意了,山裡則涼意更甚。我們五個人和男主人就圍著敞開式的火塘坐。火塘裡樅樹柴燒得旺旺的,火苗竄向四周。人們一邊家長裡短地閒談,一邊看女主人操作:當茶鍋燒得快冒煙時,女主人倒進茶油,再抓一把糯米蒸熟曬乾後製成的米花放進去。米花在油鍋裡頓時膨脹發胖,撒過紅顏色的米花紅紅白白地立刻鮮亮起來。這時女主人趕快將其撈出,再放進一把脆包穀,包穀如米花一樣蓬蓬勃勃地變大變肥。那香氣立馬充溢了整座房屋。逗起了我們滿滿的食慾。
之後,女主人倒入一撮泡好了的豆子(綠豆還是飯豆,看不清),放一塊老薑,用一把曲尺狀直徑五釐米左右的圓木錘在鍋裡擂,擂到鍋裡剛要冒煙時再加入一點茶油,這時女主人欠身從火塘上方的一個小竹蔞裡抓出一把黑黑的茶葉,注入不多的水,重新用木錘捶,待鍋內各種東西融為一體了後注滿一鍋水,煮沸,撒上鹽和一些辣椒粉。好一個女主人,右手提著足有三、五斤重的鍋,左手拿一竹編的濾網,分別將油茶湯平均地注進七隻裡面放好了少量米花、脆包穀的小碗中。然後對在坐的人說:喝茶!
山裡人講禮性,就連喝茶都有規矩。雖然女主人發話了,我更是早已按捺不住想伸手去端茶碗。但見同來的村民都正襟危坐沒有端碗的樣子,只得瞪眼望著他們。這時,只見男主人第一個端起了一隻碗,說著:來來,大家莫講禮性,沒有好東西招待你們,莫嫌棄——隨便呀!眾人這才跟著端起了茶碗,說著客氣話開始喝茶。
這打出來的油茶與平時喝的泡茶、煮茶和後來見著喝過的功夫茶那完全是兩回事!打的油茶是既有茶的香氣又有姜的辛辣,茶湯黑中帶著綠色,加上添加的米花和脆包穀,香辣中融入了脆爽,如果還有一撮香蔥或芫荽,便更有了些許清香。
不過我第一口時卻感到的是苦,苦中還有濃濃的煙燻火燎味。這正應了當地人喝油茶的順口溜:一杯苦二杯甲、三杯四杯正好呷。
喝油茶不止是喝茶,還有其它內容。喝過第一碗後,第二碗時女主人提來一鍋蒸熟的紅薯和山薯。這紅薯、山薯軟糯還帶些許甜,就著油茶來吃。這時茶香味、姜香味、豆香味、油炸香味和著辣味、鹹味加上松、脆、糯,各味合為一體,讓我味蕾頓時大開,食慾大張。這還不算,主人又用鐵夾從灶旁四周火燙的柴灰裡翻出不少的煨紅薯。經過火灰慢慢煨熟的紅薯又是另一種風味,香中透著淡淡的焦味,還有糖一樣的粘液流出。
呵呵,這對我來說可是一次從未享受過的美味!雖然沒有大魚大肉,沒有山珍海味,但我感到了吃的幸福、味的神奇和山野果蔬搭配的豐富以及山民們的智慧!
我們一行人越喝越有味,一連三碗。這是山區喝油茶的規矩,一定要喝夠三碗才行,否則就是不敬。三碗過後如果你不想喝了你就用手將茶碗捂住,還想喝就繼續。剛開始喝時身旁的同村人就告訴我了:只喝三碗,不要貪杯。喝完茶後還有酒喝!
我不管他們談收成談種什麼談過日子談老人小孩,也不理會他們都將碗捂住了表示已夠而我還繼續著,主人見我如此熱愛也感高興。我不知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碗,一直喝到罷錘。這才腹胞臉熱、通體暢快,細汗滲出。這就是山區百姓為什麼發明了喜歡喝油茶的原因之一:能祛寒祛溼活血通絡!
主人還告訴我,他們平常也經常打油茶,來了客人更要打,尤其是女客人來了,幾乎要把全村的女人邀來,一起打油茶聊天。不來客人農忙時節,一鍋油茶就著米飯、紅薯、餈粑就能對付一餐!
這是我第一次喝油茶,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們圍爐而坐參與打油茶的歡快與融洽,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之中,難以忘懷。
一別就是一二十年。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差去恭城,早就聽說恭城油茶特別。在招待所裡早餐就提供油茶,但一喝感覺味道不錯卻沒有記憶中的那種意境。同行的灌陽同事就說:大慨沒有家裡打的正宗!於是就去縣醫院找一位本縣熟人,不客氣地提出要到他家裡喝油茶!五六人圍著煤爐子邊聊天邊看主人打茶。那打法與我當年在越城嶺山中的打法差別不大,只是茶葉更粗更多、味更濃卻缺了海椒粉。但小吃卻豐富多了——有炒粉、年糕、油炸果子、香花生等等。
可一花眼睛幾年後的今天,打油茶和喝油茶竟風靡了整個桂林市。大大小小的油茶店已遍布全市各個角落,有恭城油茶,有資源油茶、更有平樂油茶和灌陽油茶,林林總總花色各異,但萬變不離其宗——有油有茶有姜有米花!然而佐以油茶的食物象恭城一樣,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起來!光糕點類就十多種,特別是原先桂江江上跑船的船民們特有的一種「船上糕」,是用蒜葉、韭菜、芋頭乃至花生和著糯米打茸然後蒸熟再煎的米糕,其味極香糯爽口。三五朋友每有閒暇邀在一起,邊喝油茶邊聊天,花錢少又可交流勾通;而退休老人常常是參加早鍛鍊後一起湧進油茶店,一壺油茶、幾樣點心,既暖身又解乏,既經濟又實費,豈不是兩全其美!
打油茶的方式也有了巨大的改變,有工業化生產出來的油茶粉一衝即食的,有用果汁機、破壁機來打的。當然,更多的人還是喜歡在家打油茶。一家人,或幾個多則十來個朋友,圍爐而坐(當然不再是火爐而是電爐、氣爐或電磁爐),一把茶葉一塊生薑綠豆紅豆,家長裡短,兒女情長,天南海北、生活生產、政治時事,就成就了油茶的芳香,滿足了口腹食慾,融洽了感情,交流了思想……
呵,永久飄香的油茶!
編輯 | 夏巖
END
作者簡介:清湘老道,本名蔣才東,現年72歲。全州鎮民主街長大,退休後居桂林。